铃声响起,穆法停止自己的讲述,合上课本与学生们行礼道别。离开教室前,他再度向学生叮嘱:切记,课下一定要复习学过的知识!
其实不用督学提醒,学生们也会去回顾总结:今年的课程内容实在太多,若不在闲暇时间自行温习,难免有所遗忘。
开学不过月余,仅历史课就已经让他们头疼——光《政务部的构成与职能》一章信息量就过大,不特地背记的话,根本无法将政务部的运作模式理清。
想想余下的外务部与教务部,甚至人民议会…学生们已经止不住浑身颤抖。历史课的难度已超越四门真理学课程,变作他们的“心腹大患。”
不等脑壳痛的学生再多想,负责讲授自然课的教习已经走进教室,朗声提醒他们拿出课本,开始新一节的课程。
……
结束今日的课业,赛尔在与同学们道过别后,与姐姐在中转站会合,一同乘上公车回往清河的叔叔家里。
用过卡尔准备的丰盛晚餐,赛尔与妈妈回到家,洗浴之后便到各自的卧房安睡休息。
不大困乏的赛尔还是从书包翻出历史课本,打开壁灯,躺在舒适的床铺上做起知识回顾。
政务部?想到穆法近期一直在讲的部门,赛尔轻声念出它的标语:“人民即魔网,魔网即人民!谨记——人民监察一切!”
魔网与人民…推敲政务部的标语,赛尔愈发钦佩艾斯特的敏锐:果然,魔网才是共和国部门职能得以实行的关键。
魔网即是人民,赛尔开始自言自语:由人民构成的魔网将人民连结,并把人民的劳动换算为信用点,甚至监察人民是否法律遵守。
所谓魔网的协助,其实就是人民的协助——政务部在人民的协助下,自然可以更好地了解人民的情况,进而更高效地管理人民。
细细想来虽无谬错,赛尔仍感到不大协调:政务部的标语对“监察”过于强调…将内容改作与“管理服务”相关,应该更为合适。
在昏黄的灯光下紧盯课本的文字内容,让赛尔的眼睛渐渐发酸,直到伸手揉出几滴眼泪,那难受的感觉才有所好转。
好想听艾斯特姐姐的日记…回顾过政务部的内容,赛尔又想起某位金精灵的承诺:干脆,周末就去找她罢。
魔网…政务部…三部门…往之后的章节翻去,上学期看过的内容再度跃入赛尔眼帘:知识即力量,力量即知识!谨记——学习收获力量!
唔…赛尔不满地嘟嘟嘴:又是教务部…明明上学期已经讲过了,偏偏要再复习一遍。
纵有啰嗦重复之嫌,教务部的标语倒最通俗易懂,鼓舞学生也颇有用:真理学兴起的时代,知识确实就是力量;想收获真理带来的力量,就唯有认真对待学习。
跳过这章,赛尔继续向后阅览,终于看到外务部的章节——纸页最薄,内容也最少。
“正义即利益,利益即正义…”看着那行红字构成的部门标语,赛尔禁不住念出声,“谨记…强权维护正义…”
忽然头痛。
松手抛下课本,赛尔狠命咬紧压根、竭尽气力死压两颞侧,想挤碎颅内那像被钉子扎穿的刺痛——
待痛楚感彻底消散,赛尔早已满身冒汗,虚脱般躺倒在床上,一红一蓝的眼瞳闪烁后不剩多少光彩,看到的所有都开始模糊。
残存的那缕记忆叫他比死还难受:无谓之事,他不愿追忆,也毋须回想。
外务部…外务部…在神思模糊前,赛尔用最后的意识控制壁灯关上,紧抓落在手边的历史课本,在黑暗中昏睡过去。
……
老者粗糙的掌纹磨过真皮扶手,他看看赭红沙发旁与视线平齐的镶金台灯、望望自身所处的行列位置,将目光转回缓缓点亮的银幕。
对格威兰人的高雅追求,老者不愿作评判:所受的教育虽令他厌恶这无谓的形式,但无谓形式里的陌生又让他着迷其中。
场间金色灯光隐去的刹那,老者微微扬起嘴角:这座康曼城内最古老的电影院,竟只有他一位来自异乡的人。
格威兰人?空旷的寂静仿佛让老者回到共和国:既沉迷孑然一身的寂寥,又恐惧无处不在的监察。
老者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多虑——除却那早已权柄交替的帝国中央,魔网的眼再不能探入其余旧日古城。
满布老年斑的手掌从柔韧舒滑的真皮上拿开,摸索进外套口袋,掏出印着人头的纸张,对准光亮的银幕——在老者眼里,它是那样陌生而美丽,丑陋又熟悉。
一张票价四十威尔,老者默念:四十威尔,多少信用点?四?五?四点五?
画面的光照与声响的震动都无法打断老者的沉吟——他沉迷于这手中的纸币,沉沦于金钱背后的魅力。
金钱?即使将记忆拉回幼年时光,老者也未找寻到接触金钱的往事:自他出生时,共和国便无金钱一说,只有魔网给予的那些信用点。
信用点、信用点,老者起身喃喃——他无须担忧有无异样的目光投来。
空荡的观影厅内,不过他一人而已。
金钱、纸币、财务,老者重新坐回沙发,感叹起这充满魅力的异国制度:落后又简单,复杂而迷人。
老者脑中闪过曾经的知识与思虑:通过劳动获得的金钱、获得的这些纸币,不过印着些混乱无用数字的废纸。当私产制度的危机爆发,它们便失去意义,回归纸张的本质。
信用点、信用点,老者低声尖笑:信用点不会这样——信用点即价值,只能通过劳动创造的价值。
信用点只能由魔网给予——它不像纸币与金钱那样受基础物质影响,它只能由劳动产生、由魔网界定。
审视银幕上的影像,老者记得当自己同那位格威兰博士讲述信用点的时候,对方直言信用点不过另一种形式的金钱,肯定会依赖某些等价物质:魔晶、黄金或是白银。
格威兰人总坚信那些古板的常识,老者捋起苍茫的须髯,想起对方的反驳:若不依赖等价物质,共和国如何与外界贸易?同样以等价物质为基础,信用点与金钱又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自己所回复的言论,以及年轻人那精彩的表情,老者又摩挲起口袋里的纸币,兴致盎然:共和国从未开放。
既然从未开放,共和国自然不可能与外界贸易——显然,那一堆等价物质的衍生推论全都毫无意义。
共和国开放过吗?银幕的光亮下,老者面部的皱纹愈显阴沉:共和国开放了,早早开放了。
只开放货物的交换,从未开放经济的交流;只开放知识的交流,从未开放文化的沟通。
悲愤壮烈的画面与震撼人心的声乐都无法打动沉浸思考的老者。他也曾质疑推敲的结论:已开放自由贸易与学术交流,甚至推广全面旅游的共和国,自己凭什么认定它是封闭的?
而之后,他彻底明了其间的矛盾:构成整体的各部门都能够做到既独立又统一,那作为整体的共和国自然不难变得既开放又封闭。
自由贸易…回首协定国与同盟国和谈后,两方开启贸易的“盛况”,老者忍不住发笑:任联邦与格威兰如何揣测,也想不到自己的产品没能在共和国引发任何浪潮。
共和国人缺什么呢?除却那些舒适度优异的车辆外,他们好像什么也不缺。协定国于对峙期创造的一切,共和国都有相应的替代品。
按照格威兰与联邦学者的分析,全境封锁的共和国,不过是在延续夏洲王朝的旧有集权模式。纵然统治稳固,却缺乏交流与竞争力,人们的工作性也不可能高,整个社会生产力无法发展到足够的水平,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但事实让格威兰与联邦政府大跌眼镜:一个封闭到外界不可渗入的国家,竟会发展到如此程度,拥有不逊于——甚至超越己方的生产能力。
私产认为公产畸形发展,老者再次摸出那张纸币,注目良久,忽地将它撕扯为二:公产认为私产注定落后。
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又是什么?是金钱?是纸币?是信用点?盯着分在两手的一张格威兰钞票,老者的眼神似乎要将它们穿透:因为,它们都不重要。
它们携带的信息才重要——同样象征劳动产生的价值,金钱在不可知中变幻,信用点在可知中稳固。
老者仍记得自己在学院读过的书籍:信用点只能由劳动获得,劳动产生多少价值,魔网便给予多少信用点。
金钱呢?冷眼旁观这座城市的老者明白,获得金钱的方法可是多种多样:欺骗、抢夺、偷盗、剥削,都能依靠不对等的少许劳动获得大量金钱。
他想起上次临别,那位年轻人还不忘反驳:金钱能刺激欲望、调动积极性,加速生产的速率、提高生产的效率。
金钱能,难道信用点就不能?未有回复对方的老者暗暗嘲笑:年轻的格威兰人终究没明白,信用点虽不是金钱,却拥有与金钱相同的作用,甚至更为高效便捷。
魔法学院里的财务处,在老者眼中完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部门。不过,这也怨不得格威兰人,他们毕竟没有魔网,需要设立特别的部门才能处理财务问题。
老者记得,共和国里的历史资料也记载有财务部门——可惜它早已消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一点痕迹的都未保留。
报纸?新闻部?想想年轻时的那几样东西,老者记忆犹新:至少自己所属的那代人明白,它们都曾存在过。
财务?共和国纸币?财务部?老者将撕开的格威兰钞票叠好,塞回口袋:或许只有那些命长的精灵记得,它们存在过。
如果让老者回答,现在的共和国有无财务部门?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没有,财务部的存在早已消除,它的职能作用已经融入共和国的其他部门中。
但,这不过真实的谎言。
在内心深处,老者发疯般默念,一遍又一遍重复:财务部已经消除,但它的职权并未消失,不过是被集中起来。
正如其他被裁撤的部门一般,曾属于财务部的职权也被剥夺,尽归它把握掌控——
魔网。
人民议会每裁撤一个冗余部门,共和国的运作效率便会强上一分,魔网所掌控的权力更会多上一分。
从通讯到财务,从财务到监察,从监察到审判,从审判到信息——不知不觉,魔网已收归那些分散掉的权力,让它们重新集结一体。
老者仰头看向银幕,这部史诗的电影已近尾声,后来的剧情果然如他猜测——男主即将为自由而战死。
自由?老者真想冲出影院,扯住街上那些路过的格威兰人,给他们已近麻木的脸来一记沉重耳光——哪来的甚么自由!
匍匐在封建制度的王权脚下,生活在私产制度的剥削社会,还敢妄谈自由?
待影片中的主人公被吊死,老者离开沙发座椅,阔步走出影院,回往自己的寓所。
他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自由:连那横行中洲的老东西,也不会妄想什么自由。
协定国没有自由,同盟国也没有自由;联邦与格威兰没有自由,共和国也没有自由。
人类没有自由,精灵没有自由;兽人也没有自由,魔族也没有自由。
生命都是奴隶,只不过跟随的主人不同。
回到轻奢的住所,老者走上阳台,静听那敲响黑夜的阵阵古钟。
他看不到街上熙攘的行人,也看不到闪烁光芒的霓虹灯。在他的注视中,整座古城渐渐消失,化作一个不可说的迷影——
或许世上,只有祂拥有过自由。
古舟新世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