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阿雅

·你的努力终将有回报。

书上总这么说。

·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能改变命运。

书上，也喜欢这样说。

…

命运。

每个人都拥有与生俱来的命运。

酋长的儿子会成为酋长，铁匠的儿子会成为铁匠，战士的儿子会成为战士，萨满的儿子将成为萨满。

那么，妓女的儿子呢？

倘若说，每个男孩都在模仿自己的父亲，每个女孩都在模仿自己的母亲。那么，对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而言，他们又该去模仿谁呢？

又或是……

拥有母亲，没有父亲。

甚至是每个流连于此的年长男人，都可能是你的父亲。

你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母亲不爱你。

是啊，因为知道。

于是，听到了嘲笑；

于是，感到了讥讽；

于是，会有醉汉从你母亲房里走出，寻见你，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于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见证了所谓地狱的永恒。

……

阿雅。

全名是，阿雅·阿伽索菲。

似乎还有部分关于母亲的美好回忆。在印象中，母亲仿佛并不是从最初便嗜好喝酒，也似乎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拎着自己的手臂，往地板上摔打。

他十六岁，也可能是十七岁，又或是十五岁。记不得了。毕竟母亲也记不清了。曾经，母亲也有过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的幻想，她曾攒下一笔钱，将孩子送到部落萨满的身边去学习，学习些什么？祭祀。占卜。书写……

啊。啊。没错。

即便明知道祭祀们也有儿子。

当其他孩子坐在竹草搭建的凉棚下，肩挨着肩，他们坐着。阿雅则站在凉棚外，在毒辣的阳光底下，连杆子都没得倚，站着。

有时会和大家一起做游戏。

游戏的内容是，依着阿雅皮肤、头发、眉毛，乃或是长相，猜他究竟是什么人留下的野种。

孩子间的恶意永远很直率。

被泼水也好，被往头上洒土，被扒掉裤子，被逼着学狗叫，被按着脑袋压在木桩边，乃至于被好几个人一起哄闹着丢进粪坑。

再后来，等渐渐年长，就不再被这样对待了。

因为私生子是肮脏的。

恶心的。

不该与之接触的。

他们被家人殴打过——不是因为欺凌或嘲笑而遭殴打——而是因无视身份贵贱，去和个妓女产下的野种厮混在一起。哪怕这种厮混是源自纯粹的恶意，也难堪得令人发指。

再后来。

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她酗酒，歇斯底里的喝，喝得醉了，便打。咒骂声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什么要生下你这个杂种。

……

于是，终于连曾经那个虽然脆弱、虽然急躁、虽然绝望却依旧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尝试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也消失了。

他再也听不到她说——你的父亲。

……

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是亚莫兰提人。

你的父亲高大、英俊，非常富有、非常博学、举止高贵。

只要我们能够忍耐。

只要，我们母子能继续忍耐下去……

总有一天。

终有一天。

……

他不忍戳破母亲浮在水面的泡沫。

一个妓女。

又或是，一个私生子。

他不忍告诉她，那个存在于她美好想象中的男人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

在某个地方，某个温暖而美丽的世界里，父亲会和他真正的妻子、孩子待在一起。按说，阿雅不该知道；可是，他就是知道。即便永远不可能成为萨满们的一员——但他知道。他知道人类是什么东西，他知道什么是人心，尤其知道自己和母亲的一生，毫无价值。从来不值得怜悯。

而自己则比母亲更低一层。

母亲打他，骂他，诅咒他，用皮带勒他的脖子，还将吃剩的饭混着泔水压进他嘴里。但是，他不恨她。

他爱她。

因为，在被打过、骂过、足够过，被用皮带勒紧脖子，呕出泔水和馊饭后，当母亲重又正常了，她会哭泣、会道歉，会发誓说永远保护阿雅。即便……

即便，即便是后悔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即便是决绝的次数，越来越多。

阿雅渐渐相信母亲是真的恨着自己。

如果——他总会想，如果我不是这般瘦弱，如果我不是个私生子，假若我能够给母亲改变现状的力量，哪怕是希望——我这一生，会不会产生些微的不同呢？

即便在私生子之中，阿雅也是最没有地位的那个。

他打不过人，拿不动剑，也不是女孩，没法在旅馆接待客人赚钱。他仍记得一个词——命运。萨满说，所有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那么，他想，我的命运会是什么？倘若每个孩子都该如父母一般度过自己的一生。那么，我又该，如何熬过自己的一生呢？

将堆在后面的干草抱到马厩，将旅店换下肮脏的床单堆在一起，搬到河边洗干净。即便无事可做，也不能去抢别人的工作；即便无事可做，也不能擅自出现在正常人的视线之内。所以，每当需要做的事情很少时，阿雅就独自到丘陵外的小树林边，走出很远，在一个谁都看不到、谁也找不到的偏僻角落里。他盯着天空。也只是如此单调的，漠视着天空……

欢笑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喜悦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悲伤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绝望是别人的。

至于他？

日子需要一天天的，往前赶。

或许，今天会被母亲打；或许，今天会有谁朝自己吐痰；或许，今天会在收拾干草时，被远远摔来一把马粪；又或许……

他平静地盯着天空。

无论发生什么，没发生什么；遭遇什么，没遭遇什么；经历什么，没经历什么。都是一样的。

活着和死也是一样的。

所以——

终于，阿雅闭上了双眼。

他在某处——某处不知名的某处。没有人。没有苦难。没有喜乐。仅仅是不存在生灵。

向后退，再向后退，一直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所在。他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不存在的某物——不存在于人间，不存在于英灵殿，不存在于阴间。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任何幻形的生命靠近——他想成为一只野兽。远远、远远地避开一切人类。然后……

……

然后，永远不会受伤害。

然后，永远不会被欺凌。

再然后——

“原来你在这儿呀。”

她道：“我就知道。你绝对又躲来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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