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

姜云夏：“104房间，叔叔我们到了。”

隆冬的A市难得有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姜云夏推着轮椅上的莫秋声穿行于敬老院曲折的长廊中间，一直奔着乔松林所在的房间而去。老爷子从年轻时候一个人惯了不怎么喜欢热闹，时至今日耄耋之年，仍然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晒晒太阳，颐养天年。

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身体仍然算得上硬朗，只是精神不比从前。他靠在窗前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护士为他搭上条毯子悄悄离开，正好开门迎接他们的到来，姜云夏笑着，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很多年不曾谋面，莫秋声再次见到乔松林的时候，总是恍若隔世。他划着轮椅上前握住他的手，因为年少失怙，对这个老人，他一直都存下了仿佛亲生子一般的孺慕之情。

莫秋声：“乔叔叔，我们来看您了。”

莫秋声悄悄唤醒了浅眠的老人，细长的手指搭在他干枯有如树皮的手上，不舍得放开。四岁开始由乔松林接诊，彼时他还是中心医院心脏外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这几十年来的感情，早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字眼足以形容。

乔松林：“你们是谁啊？”

老人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仿佛感到有些陌生，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之后的他记忆力衰减到几岁孩童，如今已经不太认得人。

莫秋声感到有些心酸而难以启齿，倒是姜云夏上前握住叔叔的手用以安慰，且微笑着回答老人的话，极尽耐心：

姜云夏：“爷爷我是姜云夏，他是您最喜欢的孩子，莫秋声。”

少女心境纯真，连眼神也是清澈见底的，说话间同她的叔叔对视一眼便满溢着脉脉情思。老人若有所思地沉吟一声，他仍然想不起来这两个孩子的名字，便仍旧摇着头不多言语，口中只是喃喃地重复了许多次：

乔松林：“不认识…不认识…”

姜云夏：“乔爷爷，我是云夏啊，您记得吗？我小时候叔叔不让吃糖，然后…我总缠着您给我买…”

乔松林：“不知道…你是谁啊？”

乔松林小脑萎缩之后半年，记忆力早就衰退到几岁孩子的程度，故而对于身边人的认知接近于无。当年在莫秋声身边那个身材挺拔大步流星的心外科医生，即使再不服老，终究仍旧是败给了流逝的岁月。

姜云夏执着地希望他能想起些什么，她的心意，莫秋声当然知晓，而最终，仍然是他阻止了孩子进一步的话。

莫秋声：“好了，”

莫秋声伸出手去，令女孩儿不再一次次意欲唤醒老人对过去事物的回忆，转而向那边一脸茫然的老人开口道，

莫秋声： “乔叔叔，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来看看您老身体怎样了…我看啊，您还是向当年一样，老当益壮。”

乔松林近些年来耳朵愈发不好使，莫秋声也只能提高了声音去呼唤，老爷子才能够勉强听得清楚，而肺部有炎症的莫秋声却为此付出极大的气力。老人笑了笑，曲起臂膀让他按了按肌肉道：

乔松林：“那是…身体好着呢。”

姜云夏：“是是是…您一点都不老。”

小姑娘接话过去，见乔松林面上孩子气的笑容愈发感到愉快。叔叔总是最和蔼可亲的人，以他的聪明，无论同谁在一起说话，都仿佛生来就具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般平和温润。于是就这样插科打诨的方式，莫秋声同陪伴了自己几十年，已经不太记得往事的乔松林攀谈起来，以他们之间独有的方式，将一场简单的谈话，不觉就说到了日薄西山。

老人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饶人，说了不长时间就已然困倦，护士好心提醒他们时间，莫秋声和姜云夏只得尽快结束了这一场交谈。他回到车上去一直在咳嗽，粉白的双唇泛着不正常的青色，小姑娘将他揽在身边喂下药去缓了好久，一直等他恢复过来。

姜云夏：“叔叔还难受吗？要是还不舒服的话，我通知医院…”

他自从上了车子便情绪不高，小姑明了他心内对于迟暮之年的乔松林总有许多感慨，只能在他耳边轻言慢语地做着安慰。

莫秋声坚持放大音量和乔松林说话，一个多小时下来，整个人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剧烈的咳嗽一旦开始便没有丝毫停下的趋势，直到这会儿仍然在剧烈喘息。他抬起手勾住小姑娘的手指，卷翘的长睫毛微微颤抖，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却道：

莫秋声：“抱歉云夏…我已经没事…了…”

姜云夏：“怎么了嘛？又不跟云夏说…”

莫秋声：“没什么，”

莫秋声缓过一阵痛楚自她怀抱中挣脱出来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

莫秋声：“我只是突然有些感叹…大概所有人，都逃不过一个生老病死吧。”

多年的病痛使他有时可以做到看淡生死，然而眼见身边人注定的衰老，仍旧令人心生怅惘而不知如何是好。莫秋声闭了闭眼睛轻声叹息，却感知到一双暖暖的小手覆过来，少女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她在身边的守护旷日持久，而感情却历久弥坚。

姜云夏：“那么我们才应该一起努力，不是吗？”

小姑娘含笑的双目迷离而可爱，声音更是情意绵绵，

姜云夏：“无论怎样的生老病死，云夏都陪着您。”

莫秋声：“宝贝，谢谢。”

姜云夏：“客气啦，”

姜云夏继续自己刚才类似于表白的话语，

姜云夏：“云夏在您身边快要二十年了，希望叔叔能陪我更多个二十年呢。”

莫秋声：“那叔叔到时候，都老成什么了？”

姜云夏：“老了才好…免得是个小姑娘都往你身上扑，云夏可是要吃醋的。”

少女顺势趴在他覆盖双腿的盖毯上，醋意大发地撒着娇，偶尔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瞄他，被莫秋声发现便再缩回去。莫秋声呵呵笑起来，小姑娘这醋吃得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却一瞬间，便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拂去。

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啊。

云夏，你是这么好的孩子，叔叔怎么会让你吃醋，不会的。

因为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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