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趴在尚存水渍的餐桌上睡着了——摊开的英语练习册上密密麻麻尽是用黑红双色的水性笔誊抄得端端正正的笔记,被肥皂水浸泡得有些发白的纤细手指无力地握住一支塑料管龟裂的黑笔,檀口微张,一丝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克琳希德慵懒下垂的流金发丝——
她睡得可真熟啊,近来一定很累吧……
克琳希德向来便没有过多的睡眠时间,不过是在她那张窄而脏乱的床上闭目养神——刚躺下的时候,樱的水笔划过劣质纸页的声响仍然清晰可闻,待到克琳希德的神志在歇斯底里的蝉鸣中略微清醒些后,那春蚕食叶般有节律的摩擦声便消失在空气的涟漪中了。
克琳希德轻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掉漆的衣柜里抽出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罩住仅仅系着灰色乳罩的雪白上体,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滑进客厅,随即便印证了自己的预判——那个笼着肥大校服的少女已经趴在餐桌上睡熟了。
她悄悄俯下身子,放任那散乱的金色发丝在樱的吐息里飘舞,早已濡湿的舌头仿佛巨蟒的信子一般贪婪地侵犯着樱开始分泌汗液的额头,纤细的手也因不可名状的神经悸动而青筋凸起,以不可知觉的诡秘触感探入了樱白色衬衫后那对她而言仍然属于“先在的自然界”的部分——校服的拉链仿佛丧失抵抗力量的士兵一般缴械投降,对于那瘦弱身躯而言难免松松垮垮的衬衫更是一道形同虚设的防线,尖锐的指甲忽觉一丝特异的柔腻——睡美人依然沉溺于混沌之梦的深层结构中,微微颤动的躯体却恍如能言语一般,肆意挑逗着那条盘蜷在血色玫瑰丛中蓄势待发的碧绿巨蟒......
巨蟒闪烁着寒光的獠牙已经对撕开少女的衬衫急不可耐了......喘息也开启了一个急促而混乱的乐章——已经无法分辨,究竟是自己的喘息声还是樱的喘息声?
一阵急促的电铃陡然响起——就在那一瞬间,喘息的乐章被粗野的观众强行划上了一个惊悚的休止符。窗外刺耳的蝉鸣与那冷漠的电铃的二重奏似乎足以打破公主身受的诅咒,令注定永居幽冥的巨蟒隐介藏形——然而,悠长的呼吸在那令人不适的重金属乐中突兀地插入了一段特属于春之原野的泉流声,樱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睡姿,似乎仍沉溺于幻觉的混沌之中。
克琳希德有些仓皇地锁上浴室的玻璃门,颤抖的手指连点了数次才接通了那个令她异常窝火的电话。
“喂?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在别人午休的时候打一个只会让我产生杀人冲动的电话.......”
“师姐,是我,鸠。看来......我打来的很不是时候......”
机械般毫无情感可言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哦,小鸠啊......抱歉呐,你知道......我一向有起床气,被别人吵醒的话.....会很困扰的......”
丹凤眼中终归回复了一丝冷冽。
“......师父让我通知你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请说吧。”
“......在我和你交谈之前,请你确认一下,我们的通话线路是否是加密线路。”
鸠依然是那种例行公事的讨厌口吻。
“......你放心吧,和组织的通话我已经设置为默认加密了.....那么,师父究竟要通知我什么事情?”
“.......请你再度确认我们的通话线路是否是加密线路。”
克琳希德不满地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拨弄了两三下那有些磨蚀的手机按键。
“.....好啦,我已经确认过一遍了......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一,师父让我转告你,根据上封提供的可靠消息,‘暗行御史’将在本周之内巡游我们负责的活动区域。师父让我转告你,有几样私人机密,希望你别让‘暗行御史’抓住我们的把柄.......”
克琳希德缓缓呼出了一口长气。
“我知道了......如果是圣露易丝庭派出的那些没日没夜在垃圾堆里翻找别人隐私的货色,我会时刻小心在意的......不过,师父能够确保上封的日辰表是精确的么?”
“我的回答是不能。自从那个女人开始执掌圣女会后,圣露易丝庭的保密工作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目前除了任务的直接主体之外,所有责任主体拿到的保密文件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所以......师父让我转告你,一切都要靠你和云雀的随机应变.......”
克琳希德似乎没有应答。
“师父知道你们两位最近闹得有些不愉快......不过,她希望你能够多多理解一下云雀的难处,毕竟,他的特殊身份对于师父的计划来说是相当有意义的,和他好好谈谈吧......”
“.......第二,师父还让我提醒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被节外生枝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关于那个女孩,你最好现在就做好对她进行特别训练的准备,师父的建议是......希望你停止对她使用药剂,开始指导她控制体内的月魔气息......”
“......是是,我知道了,师父的命令用不着你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就挂电话了.......”
“.......第三,你和云雀今天下午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我会通过加密线路传到你和云雀的手机上,至于任务的内容......等你们到达了集合的地点,我会另行通知。就这样吧,你可以挂断电话了。”
克琳希德懒懒地放下了电话——她现下是真正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她又回想起那一瞬即逝的柔腻感.....世界在意志本体的生长与消灭中忘情颠倒,燃烧而转瞬间就熄灭,流动的水凝结成坚硬的土地,土壤的大焚烧化作蒸腾的热风,热风在低温中凝固为不可吸入的清气.....她唯一拥有的——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是——那趴在餐桌上打着盹的温柔的少女,过去是淡淡的香气,现在是实实在在的柔腻感,以后又是什么呢?——她的表象逐渐丰满起来,以至于那不可体察的本质也渐渐脱离先验的彼岸向自己的经验世界跳着圆舞曲滑行而来.......
电话忽然又响了。
“喂?克琳希德老师是吧?啊哟,真是抱歉,大中午的打电话打扰你休息......我是希望你跟樱同学说一声,让她下午下第三节课以后到办公室来找我一趟,她这次周考的作文写得不错,但是有几个地方需要进一步的修改.......怎么会打电话给你?不是云雀老师跟我说樱同学在你家里帮工吗?我在教室里没找到她,所以就打电话到你这里来啦......她回家去了?那行,不过我下午还得去市里面观摩学习呢,你要是有空,就同她说一声吧.......啊?你下午请了假?好吧......那我明天再跟她说.......”
云雀这个混小子.......
克琳希德牙关紧咬,攥紧了拳头。
小心翼翼地推开浴室那扇总是发出刺耳吱呀声的玻璃门,樱却仍同十分钟之前那样安静地打着盹——悠长的呼吸声似乎比刚才刻意了不少,适才有些苍白的脸部不协调地涨红起来——白色的衬衣似乎在某个已然消亡的时辰中被神秘的影之触手进一步下拉,似紧闭着的猫眼一般的**间歇性地跃动着,仿佛是在嘲笑那条蛰伏着的巨蟒缺少用以进攻的足够胆气.......
克琳希德咽了一口唾沫,而那可诅咒的手机却幸灾乐祸一般地闪烁着那条冰冷的信息——“13:30,G市冷库正门。”
她的左手以最轻柔的力道抚摸着樱骨头外凸的脊背,右手拈起樱虚握着的那支水笔,翻到练习册的扉页,一笔一划地给樱留言:
“小樱,我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儿你自己去上学吧。我在厨房的灶台上给你留了一个小蛋糕,希望是你喜欢的口味。晚上不用来做饭了。爱你的,琳希。”
直到克琳希德从冰箱里取出蛋糕,蹬上靴子出门的那一刻,她发现樱始终保持着那个相当不舒服的睡姿。她呼吸的声音开始杂乱起来,脸上的绯红也渐渐消退下去,转成一种仿佛是诉说着极度失望的苍白。
“......抱歉,小樱......”
G市的冷库始建于东历1960年,选址在一处杂草丛生的沙坡之上。附近的几座低矮的山丘上仅有疏疏落落的几幢低矮的平房——褪色的红色春联在风中招摇,满覆灰尘的面包车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外化的内心剖白(PT我爱你!TYP是草包,白胆猪......)一条脏兮兮的杂毛土狗慵懒地趴在较干燥的碎石地上舔舐着自己的前爪,杂草中的几株玉米迎着冰冷如刀的秋风伶仃地摇摆,下压的黑色电线上挂着几件已经腐烂不堪的衣衫——冷库就在那里,高大的暗红色的生锈铁门遮蔽着一片灰砖砌就的低矮仓库,废弃的铁轨上间或窜过一只闪着银色寒芒的石龙子,远方惨白的天空中便传来一声缥缈的鸡鸣。
云雀冷漠的黑色瞳仁里漂流着一个无助风筝的姿影。
“来了吗?”
他似乎是不经意间瞥见披着黑色风衣的克琳希德静静地倚靠在他身边的电线杆上——又或许,他早已察觉到这样一个令人恼火的事实:她已经沉默不语将近十分钟了,唯一的肢体活动不过是看似专注地拨弄着那似乎并未开启的屏幕已然生长出裂纹的手机。
“......我手机没电了,你来宣布一下任务内容吧。”
克琳希德的声音仿佛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彼方传来——似乎正是那单调的淡紫色风筝漂流的那片灰白的天空。
云雀缓缓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揉皱的香烟。
“......你明明知道,她们是不会把任务内容传到手机上的。”
克琳希德似乎对那只躺在沙坡上打盹的肮脏的狗发生了兴趣。
“......那我就默认你已经对任务的内容有充分的了解了。一切按计划进行吧。”
云雀叼着那支未燃的香烟,把玩着手中陈旧而精致的银色打火机。
克琳希德不易察觉地瞥了云雀一眼,随后从串珠小包中取出一支外壁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珍珠光泽光泽的口红,对着一面浑浊的小镜子补起妆来。
“.......怎么,你还在为了上次那件事生我的气?哼......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最会糟践男人的货色.......之前究竟是谁陪着你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你恐怕早就不记得了吧.....再有,帮着你在你师父面前推诿掩饰的又是谁?或许你认为这一切全靠你自己左右逢源?”
克琳希德抿了抿嘴唇。
“......我劝你最好也别忘记一件事......究竟是谁把你从阿斯巴西娅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的,而且......还是冒着被‘暗行御史’侦知的风险......”
云雀总算是很不情愿地点燃了那支愈发不成形的香烟。
“......那不过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而已。在你和你师父眼里,我不过就是一颗可以任意操纵的棋子而已......而且,你们始终不会让这颗棋子了解你们真正的意图......圣女会,还有你们,如此惯于把你们真正的意图掩藏在一件由精密的组织体系织成的黑色斗篷之下,就连光党耗费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意识形态和特务系统甚至都不知道你们已经组织起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地下武装集团.......”
“.......有些事情,你还是别知道为好......我们的任务,是追踪巡行此地的‘暗行御史’的部下‘虚无僧’,非常.....非常危险的任务,我希望你可别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走神,否则.....我是会毫不留情地干掉你的.......”
细长的丹凤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云雀,苍白的手掌做出了一个劈斩的动作。
“......冒昧地提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虚无僧’?如果.....如果我心中的疑问太多,我恐怕难免会走神......所以,我认为我还是立马自裁为好......”
云雀故作轻松地喷出了一连串烟圈。
“.......如果你的胸中充满谜团,那么你最好让这些谜团成为你生存的条件......当你有朝一日领悟了这些谜团的真实含义,你就离死亡不远了......‘虚无僧’,就是那些谜团本身,不可自我领悟的自在之物,如果你领悟了那由自然的因果线织就的僧衣背后的真实存在,你的生命就会在那一刻画上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号,一个虚无的句号.....因此万不可用你的双眼透视‘虚无僧’头上的那顶编笠,否则,在它的躯体中达成自我领悟的你就会立刻魂飞魄散,死亡的病毒扩散的速度比任何一种神经毒素都要快得多、迅猛得多......也要.......痛苦得多.......”
克琳希德的声音陡然间空灵飘渺起来。
云雀令人恼火地嘿了一声。
“......听上去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鬼故事。还有精彩一些的部分吗?”
克琳希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这个人是并不会幽默起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真菌吗哪虽然足够残忍,但它所能做的全部不过是毁灭一具又一具有限的躯壳,不过是比断头台残忍些的杀人工具而已......‘虚无僧’则全然不同,我的师父宁愿用吗哪处决对手也不会和‘虚无僧’打交道......‘虚无僧’表征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序列与空间结构的本质规定,讽刺的是,这种规定是我们注视着‘虚无僧’的编笠之时获得的瞬时的自我领悟......哼,这就是圣女会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聪明的地方,那一瞬间的自我领悟虽然足以对她们像散播瘟疫一样放声高唱的教条构成本质的威胁,然而这种痛彻心扉的领悟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拥有足够魔力的勇者未必会惧怕吗哪——毕竟是有限者和被规定者,处于无限环节之上的其他被规定者未必就不能拥有克服它的力量......‘虚无僧’就不一样了......它就是‘无限’自身的结构,是‘无限’之为‘无限’的最为隐秘的规定,直观深渊的人,必然产生向深渊坠落的潜意识,这对于仅仅具有一般心智的人类来说是确然无疑的.......对我来说,唯一的目的只是通过‘虚无僧’找到‘暗行御史’的藏身之处,至于某种所谓的‘自我领悟’,神智清明的人是不会想要去领略它的。”
有那么一瞬间云雀似乎就要放声大笑——然而却慑于克琳希德异常严肃的神情,只得勉强挤出一抹充满滑稽的悲戚之色的苦笑。
“那圣女会这个组织还真是有意思.......为什么要把拥有毁灭自身力量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武器呢?”
克琳希德的黑色长靴死死地踏住了一块近乎风化殆尽的沙砖,左足微微用力之下,沙砖登时粉碎。
“.......与其说,圣女会把具有破灭魔力的东西当做是自己的武器,不如说.......圣女会自己才是那种破灭魔力造成的幻觉呢.....当然啦,你是被阿斯巴西娅以暴力胁迫拉入圣女会的,所以,我的话你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或许,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希望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云雀故作优雅地将烧的焦黑的烟蒂往凋零的蒲公英丛中一抛,眯起那双冰冷的线条粗犷的虎眼,莫测高深地打量着克琳希德交叉的丰美双腿。
“......小樱,你怎么了......从刚刚开始你的脸色就怪怪的.....”
侧着脸绑头绳的灯疑惑地打量着站在水台边洗脸的樱。
“.......嗯?我没什么啊......我的脸色很奇怪吗?啊.....对了......小灯,我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樱细长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染满水渍的黄白色瓷砖。
“谁藏起来了啊?你的眼镜在这里......哼,自己丢三落四的还怪别人......还不赶快跪下来感谢你娘娘我?”
灯撇着嘴,把一副缠满了胶带的黑框塑胶眼镜扔到了樱的面前。
“.......好啦好啦.....对不起了,娘娘?我的好娘娘?娘娘福如东海,寿与天齐?这下你满意啦?”
“......行行行,这几声‘娘娘’叫得可真响亮!唉,不过,小樱还是不戴眼镜好看.....说实话,戴上眼镜以后就跟老了好几十岁一样,且不说这副眼镜本身就挺难看.......”
灯皱着眉头望向正给眼镜架绕上一圈新胶布的樱。
“......那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很喜欢戴着这副眼镜吗?可是......可是我听他们说,如果近视了以后不戴眼镜,眼睛会变得越来越糟的......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漂亮一点啊.....”
灯忽然捂着嘴窃笑起来。
“......想变漂亮?噫......这不就是那啥,‘女为悦己者容’嘛......哎呀,我说怪不得今天你脸色怪怪的,今天中午你和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少故事,对吧?”
樱恨恨地猛拍了一下灯的肩膀。
“别胡说!我......我......只是帮她做了饭,洗了碗而已!小灯,你下次再敢胡说,瞧我不撕烂你这小浪蹄子的嘴......”
灯不甘示弱,迅捷回手挠向樱的胳肢窝。
“.....你撕啊!有本事你就来撕啊!看看是我先痒死你还是你先撕烂我的嘴......”
“.....不.....不是的.....”
斜阳暗金色的光芒在樱俊秀的脸庞上流淌,绘出一块又一块异鬼假面一般的黑影。灯茫然地盯着那双有些涣散的黑色瞳仁,前伸的纤弱双臂缓缓垂下。
“......你......你怎么了,小樱?”
“.....我....我从今天下午回学校开始,就感觉有人一直在盯着我看......对,有一个人,在学校里,一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樱颤抖的声音令灯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呼。
“......你.....你说什么?有人一直在盯着你看?”
“......或许.....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小灯,你说得对,我今天......我今天.....可能确实是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那么久.....所以......所以心里有点慌.....”
灯畏缩着摇了摇头。
“.......哦,不是的......小樱......今天下午回学校的路上.....有个怪人,有个怪人一直跟着我......你.....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有那么恐怖的东西.....戴着一顶灯笼一样的草帽,看不见脸.....穿着一件白色的又长又厚的袍子......走起路来.....走起路来就像电影里的鬼在飘一样.....小巷子里没有人,只有我,还有那个怪家伙......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总算把那个怪家伙给甩掉了.......小樱,你说,他不会溜到学校里偷窥我们吧?”
樱轻轻握住了灯颤抖的小手。
“.....放心好了......要是真有这样的怪人想溜进学校里来,早就被保安大爷给拦下来了......好啦,小灯,要是那个怪人真来找你的麻烦,我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的确......如果有什么人溜进学校的话,门卫是绝无可能未曾注意到的——三十一中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大,惟有门卫看守的正门可以供人进出,剩余的三面被顶部插着锋锐玻璃碎片的坚硬水泥墙围住——除非灯所说的那怪人拥有凌驾一般人类的特殊体能......是的,那双在不可思议的诡秘角落中窥视着自己的魔眼就隐匿在学校的某处......它也许属于那个无面的怪人,亦或属于某个早已蛰居在阴暗潮湿教学楼中的令人惕然心惊的伪装者......
“......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愚蠢的破玩意儿,就和那个年代大量刊行的《胜法王语录》一样,不过是那些在神圣面前聆听到某些只言片语便如获至宝的渎神者们满怀狂妄的激情编订的东西......这里没有任何一句话代表着某种真实,全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克琳希德冷冷地瞧着半蹲着的云雀——他的手中正攥紧了一本牛皮封面的小册子,嘴唇不出声地默念着那些已经被水浸泡得所剩无几的小铅字。
“......是么?我正是希望你能给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所以我正在温习课本呢。”
云雀的语调中透出浓浓的戏谑腔调。
“......如果你要是知道了圣女会究竟是怎样被建立起来的,你就不会对你手中的垃圾发生那么大的兴趣了——自然,如果你甘愿做一个思想界的拾荒者,不妨把你喜欢的垃圾收集起来,我认为可以召开一个引人入胜的展览会......”
克琳希德不耐烦地从云雀手中扯回那本小册子,塞回了自己的串珠小包。
“......里面还有给小樱带的礼物呢......可别被这玩意儿弄脏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非常喜欢给我们上集合论的那位老教授.......为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上课从来不会照着课本证明原理,讲解例题吧.......”
云雀故意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脉脉含情的神态。
克琳希德从喉咙里逼出一声怪响——听起来很像是干呕声。
“......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这恐怕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唔,该从哪里说起呢?啊,你或许知道,胜法王——这位新东华国的主要缔造者,在他那说不清是昏聩还是明智的晚年,有了某些.......某些同样说不清究竟是疯狂还是审慎的念头,他开始谋划对整个国家的大清洗运动......根据那些既可靠又不可靠的官修史书的记载,有许多国家的主要领导人、地方官僚机构的骨干成员、许多知识分子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遭到了双重的消灭......”
“......嗯,这件事,我可以说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克琳希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神色如常的云雀。
“......那是自然......尽管对于一般的历史而言,在先的环节的真理往往要在下一个环节中才能获得它完备的形式......唔,总的来看,胜法王他自己设想的斗争格局与实际进行的人民活动似乎发生了某种矛盾,这种设想或许是足够乌托邦主义的,但它的实现形式在人们的感性中不过是以专制、服从、暴力或是——更加落后和封建主义的样态呈现的.......嘛,这种复杂的进程可能需要历史学家进一步考证了,总之——当胜法王逝世后,新上台的政治力量用了几年的时间粗略地清算了这场运动,在这种清算的过程中,你知道......一种标尺,一种特殊的标尺开始成为人们‘拨乱反正’的必要武器......”
“......你想说的是,某些外国的自由主义思想?”
“啊,是的......这是旧的新东华国政权一贯拒斥的、他们视之为‘敌对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东西.....不过我认为你应该注意这一点——他们拒斥自由、人道和民主的西方教条并不是由于他们主张某种形式的独裁,而是因为他们的信念向他们指出:惟有他们自己设立的制度才能带来‘真正的’自由、民主和人道.......但是目前看来,这种设计的最终结果似乎是某种感性意义上的专制,那么,大洋对岸的新自由主义思想就在一段时间内成了官方默许的意识形态,并且许多官员和学者都积极运用这种意识形态的方法论来清理遗留的历史问题、指导如火如荼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改革......圣女会最初的元老——包括我的师父在内,都是在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学和哲学思潮浸润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的女性知识分子.......”
“恕我打断一下......为什么你要特别强调‘女性知识分子’?”
“.......我认为,这其实根源于一个可悲的误会......同新自由主义一同传入新东华国的还有以它为思想背景的女权主义......严格说来,旧东华国的著名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以及妇女的劳动实践实则也是以社会主义为思想背景的女权主义实践......但我师父那一代女性知识分子是不会那么想的,她们渴望与过去决裂的意志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她们把旧东华国的历史看做是一部糟践妇女、奴役妇女的历史,而主张用新自由主义的理论作为理解妇女解放的......哈,怎么说呢,一种思想坐标?”
“......我倒是很想知道她们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才团结在一起。”
“唔......我师父所在的那个女权主义的小集团实际上都是所谓的‘王侯将相之种’了......她们的父母不是学坛泰斗,就是政界名流,改革后的那些千元户、万元户的子孙可是入不了她们的法眼的.......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师父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好吧,这是她最深层的秘密之一,我们只需要知道——她的父亲是光党中央的某位官员?......那个时候,她们都在帝都大学里享受着全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并且团结在一些年轻教授的周遭.......这些年轻教授接受西方思潮的能力比老一辈学者要强得多,很快就成了一撮又一撮青年的精神导师......我师父和一群同龄的女孩接受了一位30来岁的中文系的女教授的理论,成为了当时学校里最激进的新自由主义的女权主义者,她们四处散发传单、举办读书会......啊,我师父说,她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读了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并且用它来批判胜法王发动的清洗运动.....还有波伏娃的《第二性》、不少谈论符号社会学理论和女性主义的专著......最有意思的是,她们私下刊行的小杂志《自由女神》差点给帝都大学妇联的查禁掉......”
“......是吗?我倒觉得学生时代叛逆一点也很正常.....不过那恐怕也只是青春期的生理反应的副产品......”
“.....是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认为......然而,随着那位设计师的退隐,一位强权人物——奥古斯都接过了那顶沉重的王冠......也就是在几年,经济体制改革方面的挫折引发了从腾飞的幻梦中清醒过来的人民的政治抗议......你知道,他们抗议贪污、倒买倒卖、以权谋私、愈发严重的失业与贫困态势......然而,最终在思想上重构这场运动的正是已经在知识分子当中成为神圣信条的新自由主义思潮.....他们当中最激进的发言人认为,经济体制改革中出现的全部不合理的现象的根源是东华国的执政党和政府所坚持的僵化的国家体制......因此,抗议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求某种‘普世的’宪政原则的现实化......当然,我师父她们也非常清楚,践行她们的女权理想的唯一方式就是召唤大洋彼岸的宪政原则,因此,她们这个小团体也开始不断靠近当时最激进的学生领袖们,希望能把‘女权主义’四个大字写在他们设计的‘大宪章’上......”
“一次失败的尝试?”
“准确来说是那么一回事......不过你知道,我师父的父亲在中央有一定的发言权,因此这些只会跳脚和喊口号的学生头子非常需要我师父的支持,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可鄙的父权主义者......当然,你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奥古斯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出动了军警,我师父的父亲受了处分,被软禁了起来......我师父和她的那些同志们都逃到了国外.....圣女会,就是在西之国某高校的一个学生咖啡馆里诞生的......哼......纲领......正如你所见的那样,一套关于宪政、民主、人道主义、自由国家、女权主义、全面的私有制之类的老生常谈......不过,这对于在奥古斯都上台后遭到打压的新自由主义者来说,可是一个利好消息.....他们抗拒奥古斯都以降的政治体制,却根本无法团结起来,圣女会——尽管是那么一个把女权主义作为最高信条的政治组织,却能给这些秀才们提供必要的物质武器......慢慢地,它就变成了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一个如此神秘却又如此庸俗的**武装组织......”
克琳希德优雅地旋开背包里的一瓶矿泉水,云雀静静地望着那在暗淡日光中闪耀着点点星芒的光之流缓缓滑入她深渊般的咽喉。
“......你的师父......看上去似乎远远不止三四十岁呢......”
“是啊......我想,这也是她为什么希望圣女会灭亡的原因吧......毕竟,一个在‘虚无僧’的灵之火中自我领悟了无限的人,已经对人类虚构出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信条感到厌倦了吧......”
血红色的光焰在深黑而暗示出阴险气象的的夜郎河上蠕动着,两岸滴水的青蓝色屋檐在雾气一般弥散开来的夜影中吞吐着明灭不定的电光,枯萎的车前草在刺骨的晚风中模样狰狞地挣扎着,暗赤色的积雨云仿佛通天的魔手紧紧攫住那腐烂的惨白色的月球——
裹紧了校服的樱的黑影迅速掠过一团团仿佛是浮游在真夜中的暗黄色灯光——由于因踢打老师而遭到惩罚的虎哥在家里同母亲大发脾气,摔碗拍桌子地大闹了一番,樱头一次错过了饭点——如果被云雀老师发现自己晚自习迟到的话,恐怕就得在冰冷的走廊上呆到夜里九点过钟了.......
“停.......停........”
没刹住车的樱差点撞在了不久前才上了新漆的电线杆上。
“请问......请问你是?”
夜气中响起一连串恍如婴儿啼哭一般的猫叫声。
恐怕这个诡异的时辰并不适合清明的神志展开合乎信念中的逻辑的思索——樱已然沉浸于对自己那令人惕然心惊的表象能力的反思之中......或许在学校里就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能存在着某种怀揣着恶意注视着自己的阴险魔兽,或许适才那个冰冷恶毒却又格外虚无缥缈的声音也不过是阴冷的夜气侵入了樱本就极其敏感的官能系统所致......
“.....停下来......回去......回去......”
“你.....你是谁?是你.....是你从今天下午开始就躲在暗处偷窥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
“停下来......回去......回去.....它来了......回去.....回去”
“为什——”
樱在那一瞬间忽然理解了那黑暗中的低语所言说的真相——心灵完全无需在纯粹的条件之下意向某一虚无的实体,那真相只能被理解为这样的东西,它的本质(essentia)即包含存在(existentia),或者它的本性只能设想为存在着——庞大的黑夜中的梦魇在樱的面前采取了最完备的形式,在少女澄澈的双眸中不断滴入溶解了恐惧之暗的纯黑魔药.....
积水道路尽头那翻滚蒸腾的白雾中悬浮着一个人类的黑影。
他戴着一顶灯笼模样的怪异草帽,惨白的长袍即使在无风的空气中也能自在地飘动,胸前一串烧得焦黑的念珠发出令人发狂的喀喀声——一束悬浮的纯色蓝火在那骷髅般的草帽里静谧的燃烧,仿佛宇宙的无限的生命寄寓在这细微的时间波纹的断续之中.......
(To be continued)
宇宙人老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