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当然了。
已经习惯了,前一天才在实验室那睡过一会儿,如果能两天连续睡着少年真的要感谢上天了。
当然奇迹没有出现,所以朱木悄悄溜出了帐篷。
“……”
一片寂静的黑暗。
他跑去给蚊香续上一叠,些许黯淡火光成为了地上唯一的光源。
他穿得挺单薄的,一套薄薄的黑衬衫掩去了一切寒冷,少年本就瘦削的身材与阴沉面孔,因这与季节稍不协调的装扮混合成了一丝怪异。
“请出来吧。”
“……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是没发现,不过猜也猜得到吧。”
从蹲着的朱木身后现身的是一名熟悉的女子。
拿着一把警棍,踏着悠闲如在郊游般的步子,眼中却全是警惕的温柔,从树林中显现了。
她就拿着那警棍一点点逼近蹲在蚊香前的朱木。
“嘿~这样你还敢跟小艾一起进去啊,我可知道你小子失眠的,还以为你会乖乖直接在外面等一宿。”
“这样只会让小艾小姐感到内疚吧,所以请把警棍从我背后移开。”
“哼。”
虽然声调有点嫌弃,但温柔还是把警棍从他头上移开了,远离了原地开花的少年也松了一口气。
接着朱木便从地上站起,望向已经漆黑至无法看清的森林。
“这里应该没野兽什么吧?”
“没有。”
“嗯,那,我去走一走。”
“……我可不跟着你,你出什么事都别怪我。”
“嗯。”
反正留在这也只是焦躁,还不如去检查一下准备的地方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或者留下什么会被发现的痕迹……
不如说。
就算温柔要跟上来,朱木也得找机会甩掉啊。
一想到这一点,心中有鬼的他不着痕迹地将漆黑双瞳往那女子脸上扫去。
一直很关切地注视着帐篷,看来是没注意到他充满诡计的心理活动。
“那之前,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不过他不打算现在走。
现在已经很接近期限了,所以能解决的事,少年都想更深入地去解决。
“什么?”
“您虽然很关心小艾小姐,但是,好像从来没有跟她做什么亲密的事……日常照顾虽然很好,可感情交流也很重要,您应该明白的吧。”
“……的确。”
沉默半晌后,温柔直率地低下头,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她叹息一声,向帐篷一端一边踏出脚步一边开口解释:
“小姐禁止了我和那孩子这方面的事项。”
“有理由吧,不然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平静。”
也不相信那人会做毫无理由的事。
“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可能忍不住把她抢出来,再也不回到病床上了。”
温柔吐出的话语中有一丝无法抑制的悲伤。
“你知道的吧,那孩子的病……”
“嗯。”
“实在太不幸了,我不明白那群人渣怎么能这么肆意地蹂躏生命……真的是一群该死的人渣、我光是在一旁看着那孩子每天与病情抗争都感到痛苦,说实在我很害怕,害怕某天早上醒来,那孩子就再也动不了了……”
捂着头,女子的神情被怒火与悲哀所充斥,捏得紧紧的拳头暴露了其现在忍耐之情绪的深重。
仔细一看可以发现,温柔的手臂上有很多细密的伤痕,像是被什么破坏性爆炸物所喷溅造成的,就像碎片式地雷一类。
很快,她长呼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悲愤。
“你可能不知道吧,那孩子,手已经开始没力气了。”
“是吗……”
“所以,如果让我跟那孩子再亲密一些我可能就会觉得,已经这样了、都已经这样了,比起那么痛苦地生活下去还不如好好珍惜时间,然后放弃掉那孩子的治疗……我现在还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不能错失治疗时机,但有时候那孩子真的努力到让人心痛。”
“……”
虽然从语气和内容中都能感受到毫不作假的关切之情,但对小艾已经有一定了解的少年却知道……
这可是完全踩雷了啊。
话语虽易相同,认知却不行……还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所以有点哑口无言的朱木,也只能揉着太阳穴,一边拼命思考一边试探性引出下一句:
“您为什么认为她很痛苦呢?”
“看着就知道了吧,作为人类,能体会他人痛苦可是重要的品质。”
“她有露出过很痛苦的表情?”
“没有。”
“有说过吗?”
“不说不表现不代表不难受。”
“嗯,这个观点我认同,但是,她难道没有对您袒露过,自己并不难受,也不喜欢别人同情的态度吗?”
“……那只是那孩子的逞强罢了。”
嘶……
不好搞啊,朱木先生的神色也一点点变得僵硬。
能体会别人痛苦是件好事。
意淫别人的痛苦可就相当不礼貌了啊!他算是明白那孩子为什么这么反感别人认为自己不幸了。
按着太阳穴的手指越按越紧,他勉强还是吐出一句话:
“那个,恕我直言……您是不是把那孩子想得太脆弱了?”
“你想说什么。”
“直白地说,她和会长大人遗传基因其实是差不多的,所以性格也很相似,而会长大人什么性格您想必也知道,所以……”
最开始有点随便讲的感觉。
但说到这句,少年也算是灵光一闪,将按在太阳穴上导致微痛的手放了下来。
“梗相信那孩子一点如何?”
温柔先是沉默半晌。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凝聚在面前之人脸上,冰冷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寻死之人般。
接着,女子以近乎能冰冻空气般的语调开口:
“你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吧。”
“……”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相信那孩子的人了。”
“总体上,对吧?”
“什么,还分什么整体不整体的吗?”
“不奇怪。”
受到威胁了啊。
朱木知道,自己在颤抖,在蓄谋反抗。
不过找到自己对话中所能依仗之物后,他真正的思维却流畅了许多,恐惧还在可忍耐范围中,少年继续维持深入进攻姿态。
“您一定相信那孩子的智慧、能力、意志……但却不相信她的认知。”
“啧。”
“历史上,也有为艺术献身、为事业牺牲、为利益丧生的人,这种人的执着实在是太强烈了,所以一般会被认为离常人生活很远,所以,人很少能承认身边有这么特殊的人。”
他举起了手指。
指尖直指向那静静屹立的帐篷。
“她就是这种人。”
“你啊,不要因为她是人造人就搞什么特殊对待!她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和你我没有任何区别。”
“人造人本身就很特殊了。”
少年所说的话都是确凿无疑的。
但,也是会为人诟病的、因为其中带着一丝歧视与偏见的味道。
可和毫无证据的歧视不同,他的结论,由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和白纸黑字的实验报告就可得出。
所以朱木,并不打算逃避这一点。
小艾,和正常人非常不同这一点。
“视而不见,问题会永远处在那里,现在,那孩子并不为这一点感到困扰,让她感到困扰的原因之一……就是你对这一点的否认。”
“你开什么玩笑……”
“的确,她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对待,是的,同情也是一种特殊对待,这一点难道您能否认吗?”
实际上,温柔也一定能注意到吧,那少女与常人的截然不同。
即便遇到如此对待依旧不憎恨那些施虐者。
即便不憎恨,还是能轻易开枪杀死自己的父亲。
她的情感认知,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有时甚至到了能让人寒心地步,但温柔太过将注意聚集在她的脆弱和病症这一点,而忽视了少女非常人的脑部构造。
说白了,她的病症也是很特殊的一点吧?
“而且,一视同仁的对待并不是否认差别,她是和我们有不同之处的,这种不同之处并不需要鄙夷,如果遇到因此奚落她的人,那个时候请您立刻、毫不留情地像现在这样把那人打个半死,我会为您加油助威的。”
朱木说话时手脚其实在细微颤抖。
很简单,那漆黑的警棍现在就矗立在离他鼻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挥下来时一股强劲的冷风直砸得少年脸上生疼。
背后已被冷汗打湿,脚步却未有任何退缩。
最终……
“呵,油嘴滑舌的家伙,先不说你是不是真的有能力,起码嘴皮子耍得不错。”
温柔叹息了一声,缓缓收回警棍。
依然有点遗恨地轻哼一声,她转过身,在又即将消失在森林前甩出这么一句。
有点瘫软的少年呼出一口气,弯下腰勉强冒出一句:
“唔,谢谢夸奖?”
“谁夸你了。”
冷笑一声,但最后,那女子还是叹息一声,挥挥手开口:
“哈,我知道了,虽然听你的话还不能证实你说的真伪,但是我会找个时间好好跟她谈谈的,那之前……谢谢。”
说罢,她便隐没在漆黑的森林里。
少年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然后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轻轻踮起脚,以小偷般步子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帐篷之前。
他一把掀开!
“果然。”
“朱木,知道我是装睡的吗?”
看上去十分清醒的小艾,一脸平静地出现在了帐篷内。
“知道,话说刚才她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嗯。”
“怎么样?”
“……”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住蹲下身的少年衣角不愿放开。
朱木就默默被她拉到了空地中央,树影间斜漏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对于大多病人来说,最痛苦的是家人和自己。
但对于天生无法感到恐惧、也远离了大多负面情绪的少女来说,痛苦的只有身边的人,而她的痛苦很少因病痛而来,反而是身边人的泪水令她心如刀割。
朱木没有说出一个猜测。
小艾的发明,名为“幸福”的病毒,此后应用范围可能很广,但其中一个领域……一定是安乐死吧。
给予世间幸福的制造却成了安静的死神,不知道她是否会为此感到失落……
“朱木。”
“什么?”
“我果然……还是不能感到悲伤啊。”
说着小艾就绽开了微笑。
月光中,棕发少女的长发随夜风而飘散,澄澈双目微微眯起,月牙般嘴角微扬,仿佛森林中隐居的精灵一般。
仿佛清澈月光,直带温柔凉意渗入心底。
“……嗯。”
那一刻朱木知道自己被温柔影响了。
“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不冷吗?”
“没事,我可是相当不怕冷。”
他伸出虽然冰凉却依然能够忍受的手中,以那狭隘掌距试图掩蔽星辰之光。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如此。
真羡慕……
但是,已经不会嫉妒了。
连丑恶如斯的自己,也终于打心底里为少女的温柔所折服,为其献上发自内心的祝福。
“要长命百岁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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