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寺的大火在哥舒明朗到来两个时辰之后才被完全扑灭,但那禅房已经是一片焦黑的废墟,荒凉满目,好不凄惨。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千丝万缕,缠绵往复,滴滴答答落在被火烧的焦黑的木上,腾起一小缕白色的烟来。
哥舒明朗迎风伫立,周身弥漫着一种凄凉的寂静,一把伞为他遮住了风雨,他抬眸,便见得那杏黄的油纸伞上印着虬曲的褐色枝干,枝干上怒放着红梅。
即墨仙贝撑着伞,闻着风里残留的焦臭味,再看看面无表情独立寒风的哥舒明朗,不知为何就有些酸涩的感觉。
皱了皱鼻子,便听得哥舒明朗这么一句,“你怕不怕死?”
即墨仙贝立即道:“不怕。”
哥舒明朗似乎被这个答案噎住了,没有答话,长长的睫毛一颤,垂下便遮住了眼底流转的波光。
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武断的即墨仙贝也有些不好意思,将目光四处转了转,远处山色空蒙,近处断壁残垣,她沉默良久,复又将视线放在哥舒明朗身上。
我不想看到他这样。
即墨仙贝想。
“元清大师他对我很好。”
即墨仙贝握着伞的手紧了紧。
他对上她的眼,目光沉郁晦暗,带着些不容忽视的凛然,但对上的那双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污秽与不堪,反倒藏着些许期待鼓励。
那一瞬哥舒明朗用冷漠筑起的高墙就蓦然崩塌,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元清大师真的是对他好,即便是那时候的哥舒明朗已经不需要那些好了,但是那些温情那些照顾那些指点,也足以让他铭记于心。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被人推下山去,那山陡峭险峻,怪石嶙峋,他护着自己的头,滚到山底,身上被尖锐的石头划拉出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撑过来的,只是他不想死,便挣扎着醒过来,没有人来救他,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元清大师,破烂的沾满油渍的袈裟,满脸的络腮胡子,眉毛浅,眼袋深,目光却很有神采。他说:“小子,心性太偏执可不好,要知道刚过易折,情深不寿。”
他只是不想死而已。
不想就这样死掉。
不想连爹爹的面都见不到。
只是这样而已。
即墨仙贝听着哥舒明朗絮叨,就跟以前见了活人的自己一样,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心绪思量都说给对方听。
怪不得她喜欢哥舒明朗呢,原来是因为她们有这样一个相同点啊。
即墨仙贝悟了,在乎的人死掉了,他一定很伤心吧,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可是即墨仙贝有些体会不到那种感情,她大概天生的心性凉薄,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人,见过的那些人活着都是过去式,一个见惯了死亡的人必然情感缺乏。
可是如果哥舒明朗死掉了,她却好好活着……
我当然要好好活着了,我跟他又不是很熟,而且这年头要碰上一个管杀管埋还管祭拜的人实在太困难了。
自己想过有的没有的,即墨仙贝觉得自己好像说不出安慰的话了,只干巴巴道:“但是人总是要死的啊,你悲伤也好痛苦也好,那个人都不会再醒过来了。所以,你别太伤心了……你在乎的人他肯定也不想你伤心的,我也不想……哥舒明朗,要不然你哭一会儿,哭完了就别难过了,呐,我的肩膀借给你……要不然我替你哭也行啊……哥舒明朗?哥舒明朗!?”
哥舒明朗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她,看得自己壳子的嘴唇开开合合,就有了悲愤的痛楚,心里琢磨着不如拿根针给缝上吧,要不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药毒哑了她。
即墨仙贝没错过哥舒明朗那一瞬的坏心眼儿,同样小心眼的某只狈满肚子委屈,她有些失落的想,我明明说的就是事实啊,虽然言语不够优美,可是没说错啊,而且我是真心不想你太难过的,哥舒明朗为什么是这种眼神啊?
慈安寺藏书楼里的经书颇有年份,最里面靠近墙壁的那书架子上的书就全是手抄的经卷。
哥舒明朗在这小小一方寺庙里都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顾不上即墨仙贝,影子又被哥舒明朗使唤去收集情报去了,昆仑奴这次留下来伺候即墨仙贝,可那傻大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即墨仙贝也能半天不发一言,大眼瞪小眼,直到小和尚送来午膳,她顺便就托小和尚拿来纸笔,蘸了墨抄录经卷。
一开抄就停不下来,当哥舒明朗半夜三更黑着脸推开门的时候,即墨仙贝还抄得兴致勃勃,桌子上摊开了一叠写满字的纸张,没有好好整理,歪七扭八的,有好几张还掉落在了地上。
昆仑奴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他劝过了,可是即墨仙贝根本不理会,后来天色暗了,他点燃烛台的时候即墨仙贝才说了一句话,还很恳切地向他道谢。
从公子嘴巴里说出谢谢来,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而且这谢谢还是公子脸上笑着跟他说的,恐怖指数三次方的有木有?
哥舒明朗走过去直接捏住即墨仙贝的手腕,气力不大,即墨仙贝抬眼很纯洁很纯洁的说:“你要教我写字吗?我会写,写得比你好看多了,不要你教。”说完还很正直的微笑了下。
“你想抄没关系,别累坏了我。”这么多纸张,想来已经写了不少时辰,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了,怎么还想虐待我的身体!哥舒明朗想,我才不是心疼她呢。想虐待我的人我心疼她做啥?
别扭的哥舒明朗手上使力,将毛笔从她手里抢了过来,扔了出去,昆仑奴不敢躲,脸跟那笔头来了个正面接触。即墨仙贝好脾气的没有上去喊打喊杀,低着眼翻看还没抄录的经卷。
哥舒明朗摸起两张纸,瞄了一眼,立即就惊了,“即小墨,你的字?”
早说过即墨仙贝的模仿能力一流,只要是她想的,无论动作表情字迹甚至气质,这货都能演得跟原装的似的。现在她抄录元清大师的手抄本,与元清大师的字迹如出一辙。哥舒明朗虽然不承认,但他与元清大师确实是私交甚笃,所以他认识元清大师的字一点儿也不奇怪。
“怎么了。”
哥舒明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对即墨仙贝进行长篇大论的思想教育。即墨仙贝自己也是个话唠,这话唠也喜欢听别人话唠,所谓话唠的惺惺相惜。到最后哥舒明朗口干舌燥,这孩子眼睛闪闪,递了杯清茶过去,道:“哥舒明朗,你再说几句呗。”
昆仑奴表示一个头两个大。
哥舒明朗很淡定,喝了茶润润嗓子,拿了把纸过来卷成筒状,笑言,“没事少摹仿他人,你又不是见不得光!”狠狠一卷筒抽在她脑袋上。
昆仑奴表示属下知道公子近来有些暴力,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难道即墨小姐您把那些后院里那一地的碎木头忘记了吗?那可全是公子的功劳。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公子是个好人,可以任你摆布的。
昆仑奴被即墨仙贝折腾狠了,所以很容易在对方同样被折腾的情况下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绪。
第二日晨钟敲响,天微微亮,即墨仙贝就睁了眼,洗漱穿衣,收拾妥当之后,便有人送来早饭,萝卜咸菜小米粥。
等她优雅的缓慢的用完早饭,天已经大亮。考虑着要做什么的即墨仙贝,一个不小心思维发散去了异次元,连哥舒明朗站在门口说话都没听见,哥舒明朗便走到她面前晃了几晃,还是没反应,最后怒着在她耳朵边吼了一句:“即墨仙贝!”
即墨仙贝机械地扭头看脸色不佳的哥舒明朗,眼睛水润有光泽,“哥舒明朗,我想出去走走……跟你一起。”并且表态,“我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可我完全不放心!
慈安寺建在山上,山中多树多猛禽,那猛禽虽然凶悍,却从不靠近慈安寺周围十丈内,也不会伤这从慈安寺出的任何一个人。第一次进入慈安寺则必须要有从慈安寺出来的人带路,否则你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葬身兽腹了。
“你是说,慈安寺里面有什么神兽镇着这些东西吗?”即墨仙贝开始丰富的联想,“此兽一出,万兽臣服……难道佛龛里供着的有什么怪物?”
哥舒明朗抓住要往外面走的即墨仙贝,十丈开外一只黑蓝色皮毛的类似于老虎的东西正虎视眈眈的望着他们,矫健的双腿踩在厚实的枯叶上,目光幽深有侵略性,看得人头皮发麻。要不是知道这地方古怪是古怪,但这东西不过只是幻觉而已,哥舒明朗真想再也不踏进慈安寺一步。
他想起曾经在这片竹林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脸颊一红,目光微有涣散,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里面。
再往那边瞅过去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没有老虎了。即墨仙贝不知什么时候挣开了他的手往前走,木屐踩在厚厚的枯竹叶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哥舒明朗眼底幽深的光芒一闪而过,即墨仙贝便转过身子,看了他一阵,突然用食指支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眼睛微亮,哥舒明朗也踩着步子走过去,他最先以为即墨仙贝只是个弱女子,后来却发觉即墨仙贝这身子里有一股奇异的气在游走,丹田处内力丰厚,但他半点使用不得。他占用着这身子,遇到高手,能不能自保尚是未知之数。
湿润的泥土上枯木树叶铺得厚厚一层,走在上面有一种沉重的质感,咔吱咔吱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飘散出来,即墨仙贝望着哥舒明朗的脚,哥舒明朗昂首挺胸走得理直气壮。
离得近了,即墨仙贝才抬起脑袋,凑到自己壳子那儿咬耳朵,“那里有和尚,在……玩火?”
那个玩火的和尚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兀自满目悲伤地烧纸中,那火就着他手上的纸钱上窜,吞吐着火星子,黑色的灰屑飞散得满天都是。
哥舒明朗不适地躲了躲,眯起眼睛,“那是……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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