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楼船入天镜

牧风烟来的路上已经被欢歌唠叨了无数次，在云汉国，繁复华丽的三重甚至多重深衣才是出席宴会的华服，她身上的轻薄襦裙是私下穿的常服，但她不想为了这么个聚会委屈自己。

上次觐见崔太后穿着的三重衣，已经裹得她喘不过气了。

欢歌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侍立在牧风烟身后，小声的说了一句：“襄陵县君。”

襄陵县君公孙珹，丞相公孙齐之女。

牧风烟转身望了过去，不远处一名女子身着三重锦绣罗衣，饰三采青绶，坠着玉芝佩，蔽膝上用金赤羽线绣着火红的逐日丹鸟，辉煌灿烂，映衬着她艳若桃李的面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嚣张霸道的气势。

牧风烟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国丧虽过，犹思先帝圣德，故而一切从简，襄陵县君可有疑议？”

公孙珹被她噎了一句，脸上怒气隐现，却又笑道：“我有小字名唤琼珠，公主直呼便是，不必如此客气。”

欢歌曾告诉过牧风烟，在云汉国，向来是贱名贵字，成年后直呼其名有轻贱之意。

世家贵族都以单字为名，成年礼时再取双字为字，夷人大多不取小字，东胡人甚至以名为尊，常常被汉人拿来取笑。

那时牧风烟曾有疑问，之前被拿下狱的巫氏国师，似乎就是双字之名，谁料欢歌却说，巫氏一族伴天命而生，出生便有天赐之字，故不取名。

她只评价了四个字“故弄玄虚”，而眼前这个以小字取笑她的人，在她看来依然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无聊透顶”。

“我与县君并不相熟，还是按制称呼襄陵县君的好。”

公孙珹碰了个软钉子，正待开口，只听得又一个声音响起：“琼珠姐姐，近日可好？”

欢歌又悄悄的说：“折泉县君。”

折泉县君王瑟，字弦音，王蔚的嫡孙女。

牧风烟抬眼望去，殿外款款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女，容貌虽不及公孙珹艳丽，却是端庄娴雅，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连腰间的三采青绶都未曾扬起，一举一动皆合乎礼数，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公孙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弦音妹妹，多日不见，听闻妹妹好事将近，要与崔家的琨公子成婚了。”

博陵崔氏与琅琊王氏联姻？

牧风烟早在百越就曾听闻，当年圣武帝立崔氏嫡女为后，随后又纳王氏嫡女为贵妃，压制博陵崔氏，扶植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两大世家彼此牵制，关系可以说势如水火。

现在却要联姻了？

牧风烟此刻已然完全明白，那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从头到尾，王蔚就没有支持过赵玄弋。

赵玄弋想要用巫氏一族来换取王蔚的支持，却被崔太后抢先下了手。

此时崔王联姻，更是一种诏示。

听见公孙珹的话，王瑟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忿，转瞬便消失了。

“只是定下婚约而已，我年纪尚小，不急。”

说完，她的脸上浮现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公孙珹已年满十九，既未嫁人又无婚约，在云汉国也算是个异数了。

牧风烟悄无声息的退开，走到殿外的栏杆旁，把更广阔的空间留给她们。

不过是些言语上的来往，又伤不了彼此分毫，无趣得很。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耳旁响起一个豪爽利落的声音：“你就是凤华公主？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牧风烟不动声色的转身，脱出来人的束缚，不必欢歌提醒，她便知道，眼前这个穿着男装，饰二采紫绶，手扶佩剑，露齿大笑之人，就是蒙素的孙女蒙岚。

据说她的父亲随圣武帝出征北胡，为救圣武帝而死，母亲也自尽殉夫，是以圣武帝破例封她为武安公主，幼时养在宫中，成年笄礼后才回了蒙府。

也只有她，才敢在这种场合着男装，带佩剑，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牧风烟身材高挑，个子在女子中算高的了，蒙岚却比她还要高半个头，再加上她的五官生得英气，笑起来牙齿雪白，站在那里就像是个飒爽儿郎，很是潇洒。

牧风烟见惯了表里不一之人，看见她倒觉得十分顺眼，开口招呼：“武安公主……”

蒙岚打断她的话：“叫我鹤峤就行。”

连小字都颇有男儿之气，牧风烟莞尔一笑，道：“你也可以叫我名字。”

蒙岚想必是看见了刚才那一幕，摆了摆手说：“你不用管那两个人，成天的争风吃醋不像样子，人家正主连瞧都没瞧过她们一眼，自己倒斗得像个乌眼鸡似的。”

牧风烟哑然失笑，这个蒙岚，倒还真像蒙素，说话直来直去，不留半分情面。

“争风吃醋？襄陵县君也喜欢崔家公子？”

蒙岚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的写出了“白痴”二字。

“云汉双曜在侧，都城的女子怎么可能看得上别人？她们这样，是为了燕然侯。”

听见这句话，牧风烟回头看了欢歌一眼，这些事，她可没说。

欢歌一脸无辜的回望，她哪里知道，这种人尽皆知的事，凤华公主竟然不知。

蒙岚指着殿内陆续到来的贵女，笑道：“这里至少有一大半的人，明里暗里都喜欢燕然侯，你可要小心了。”

牧风烟也笑道：“喜欢也不过只是皮相而已，若真要她们去嫁给一个目盲失势之人，恐怕是万万不愿的。”

“话虽如此，那也不影响她们将愤恨转嫁在你身上。尤其是……再过不久，你还会登上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宝座。”

牧风烟话锋一转，道：“除去那一大半的人，剩下的便都是浔公子的倾慕者了？”

蒙岚：“浔公子的倾慕者，也是一大半。”

这话说得奇怪，牧风烟却听懂了，她挑了挑眉，不无讽刺的说：“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也不过人之常情。”

殿门传来一阵喧闹，蒙岚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正主来了。”

殿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只见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玉色云纱罗衣，腰饰四采青绶，坠着一枚天晷玉佩，蔽膝上绣着浅玉色的行云流水图，乍看不甚起眼，缓步时却见裙裾间翻涌出点点水花，云水相映，几可乱真。

牧风烟觉得奇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是里层的裙裾上绣着极为精巧细致的水花，走路时外层的裙裾扬起，才显现出来。

她的长相与崔太后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不似太后那般凌厉，一双漂亮的鹿眼如秋水凌波，漾着温柔的笑意。

欢歌急忙凑了过来：“西陵县君。”

牧风烟这才知道那是崔太后的侄女，丞相长史崔珩之女崔昀。

崔太后极是疼爱这个侄女，自小养在清泉宫中，悉心教导，视如亲生女儿一般。

据说在她笄礼之时崔太后亲自赐了小字羲和，却被她婉拒，改为曦微。

羲和，是日神之名，被她这么一改，就收敛了许多。

她看上去就如传闻中一般，虽受尽宠爱，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反倒有一种温柔亲和之感，在一众贵女之中显得尤为特别。

她走到殿中，娇娇柔柔的施了一礼：“各位稍待，我去请公主出来。”

她的声音极为动听，空灵飘渺，如深谷幽兰。

在场的贵女们纷纷还礼，蒙岚却抱着双臂直直的站在那里，满脸不屑的神情，嘴里还吐出四个字：“装模作样！”

牧风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蒙岚一脸坦然：“我有说错？她不过是个长史之女，亦非博陵崔氏嫡系血脉，靠着太后才混了个县君的名头，深恐旁人说她，总撺掇着广陵公主办这个宴那个宴，她来主持事务，混个好名声！”

牧风烟这才知道，汉国尊卑之别，竟苛刻到了这种地步。

崔昀虽有太后宠爱，但她的出身却注定她要遭受非议，想到这一点，牧风烟望向她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同情。

不知是否巧合，正好崔昀也看了过来，两人微微颔首致意，崔昀转身向内殿走去。

过了一会儿，内侍那高亢的声音传来：“广陵公主到！”

只听得环佩叮当，一个人从内殿走了出来。

只见她穿着霜色短襦，腰佩四采紫绶，坠着一串繁复华丽的双鱼浮云佩，下裙是极为稀有的羽丝织锦，翠色中透出莹莹珠玉之色，行步时颜色随着光线的不同变幻不定，绚丽非凡。

她的笑容灿烂明亮，眼神清澈无暇，充满着对世间的善意。

牧风烟没有想到，一个皇家公主，崔太后唯一的女儿，竟然会拥有这样纯净的眼神。

与朝辞矫饰伪装出来的笑容不同，广陵公主，是真正的白玉无瑕，是不染尘埃的澄澈。

看来崔太后是真的疼爱这个女儿，将她护得那样好。

只有从未经历过人心险恶，才会拥有那样天真无邪的美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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