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噩梦与闲逛

梦里氤氲，昏沉难懂。魑魅横行，不问东西。

那就像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长梦，不知多少次，穿梭于时空里。那次，原是我以为的最后一场迷梦，迷失于现代建筑的迷宫里，逃避永远看不见真面目的怪兽的追逐。他就像永远无法消失的存在，在那建筑深处徘徊。我恐慌，我回避，不知它是身外之物，还是我内心无法摆脱的魔物。我努力爬到了最高的地方，感谢有人救了我，是位二十多，接近三十岁的男子。环顾四周，那是要攀爬铁梯才能上到的地方，像阁楼一样有个推门，同样可以反过来把门锁住，以换来片刻的安宁。可是，我理解错了这一切，当怪物在楼下晃过，男子的眼白变得通红，神色狰狞起来，似乎他就要变成怪物——他就是怪物。

无从制止，我的呼吸变得紧蹙，身体僵直，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他的变化是缓慢的，我也担心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惊起他的恶化。冷汗从额头滴落，口水在嘴里酝酿，不敢吞咽，谁知道最小的声音，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扑。可忍受太多，伪装太多，人终究会隐忍不住，不自觉地让液体滑入喉腔，一阵惊恐引起涟漪，还好他没有移动。我的注意被楼下的玻璃隔墙所吸引走，有个影子在那里缓缓移动。我知道，我猜想，那就是怪物。它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消失在了另一个角落，没有走来。男子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我领悟到，怪物会影响这个男子，我必须离开。

我赶忙在男子还没有清醒之前，跑到了其它楼层。有一个团队在那里等我，一男一女，他们也在躲避这个怪兽，更有杀死它的心情与计划。我和男子碰到了面，他告诉我，他去到了一个房间。那里有把交椅，可以控制时间的齿轮。他什么都没有做，但我想到，怪物已经复活过来，我们很危险。如果时间能倒退一点，我们就更有时间与机会处理这些问题，或者逃跑。

所以，我前往了那个场所。先要穿过一片冰面，像个室内溜冰场。我一直不是很会滑冰，掌握不好平衡。还好这次能穿便鞋。穿过冰面，我就来到了那个小房间。果然如男子所说，有把椅子，安有一个方向盘。我要尽快，如果怪物追踪我来到了这里，即使倒退了时光，他也知道了这里，我们便无处可逃。我小心翼翼地向左搬动方向盘，时光果然倒流了，可我搬动的太少，竟只回到了与团队里男子谈话的地方。我再次跑向那房间，猛力转动转盘，这次，却又用力过猛，回到了很久以前，我还没有来到那栋建筑，依然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个田园里的村庄，我知道，我因此错过了处理怪物的机会。那怪物，还是会到来，在不远的将来。

上述的内容，其实有些脱离现实，找不到由头。但后面的内容却变得清晰易懂起来。

母亲径直走进房间里忙碌了起来，是以前的孤儿院里，我和安喂安东尼吃饭的地方。院长也在那里，陪伴着她，她的脸上露出某种我从未见她有过的笑容，含羞露齿、羞羞答答。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夏日玫瑰的香气。那不是句比喻，室内确实养有许多玫瑰，不是我们一直所知晓的那种冒充玫瑰的月季，而是古老而娇小的怜人，从不被世人所钟爱的那种。在梦里，花一瓣瓣凋落在水晶瓶下的黄杨木桌上，随微风抚起而飘出窗外，又随风止而归复到万物的平静。

就在那刹那，漫天火海燃烧了起来，带我在恐慌中落荒而逃，回归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世界。

一且仿佛都是闹剧。一切仿佛都从未发生过一样。我依然躺在忠疯的房子里，一张铺着兽皮的大床上。一切和我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我相信外面看起来依然会是一座红砖房，更广阔的区域也还是那座村庄。我能感知到腹部的肠胃因充盈而未咕噜作响，这更让我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是我已在棺材中死亡，还是来到了天堂？是我真被土埋、水洗、火烤、风吹，又被带回了这个房间？还是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境，当初只是在屋子里睡着了而已？

如果是梦，何来生起这些恶意？是不是进村后所见太过于神秘与灰暗，使我感到不安。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并不只是我一人在这里。见我醒来，许多当地人，带着食物与欢笑迎了进来。是那些曾经对着树磕头的人，是那些梦里把我埋入地底的人。不对，我认得他们。但不知是否因死里逃生，心中竟萌生出一种矛盾的错愕迷思，就像梦里回到孤儿院时一样——我当时竟觉得：虽被关系不那么亲密的人所围绕，但有人在意，总是让人感到温暖。

身体无法动弹，不听使唤。但四下观察，我却并未依旧被捆绑着，有些鬼压床的感觉。见屋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心想这会不会又是另一场幻觉。我心想，终有一日一时，这幻象会消失、会停止流动。这是灵魂的赞礼，是天堂的圣歌，给我安慰。屋里进来的最后两人，更让我确信了这种想法，他们是母亲与校长。感谢众神听到了我的呼唤。可是，安呢？ 我努力抬头望向门外，却再没有人走进来。连最后的梦境，都不让我们重见吗？我使劲摇动双臂，不希望这种没有身体的感觉继续蔓延。手呢，腿呢，哪去了？我看不见，也无法触摸。有时还会乱想，是不是铺盖下面，已经没有了身体。慢慢的，眼睛又开始感到沉重，我努力不让它们闭上，可它们却越来越无法控制，让我感到无力。终究被重力所拉下、黏住。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有些疲累，想放下一切就这样休憩。上次没死成，这次终于能如愿了。可心中，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心，都又拼命活下去这么久了，难道我的付出都就是无用吗？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集中在眼睑上。意识越来越强烈，想做最后的挣扎。牙关要紧，停住呼吸，使劲一撑。

一切如愿成功了，暖暖的液体，不住从眼角滑落，走过鼻尖，走过嘴唇，顺入嘴巴，又一流流，从眼睑、脸颊向四周散去。我再次奋力一搏，使身体坐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如魔术般消失了。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人却一个也没有。我这时才又想起，我怎么先还说它是场梦，后来就忘记了。我到底，还要梦多久？

我害怕，害怕这依然是一场梦。我掐了掐手上的皮，让痛觉去验证事实。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了。那一刻，我却又多希望，还一切，还是梦中梦。这样，当我醒来，就又能回到孤儿院了。

头有些撑的感觉，所有的梦中场景，都历历在目。除了上述完整的情景，还有一个片段，突然回到我的脑中。

当我被绑上十字架上时，脚下有狼在奔跑。人们赶走了狼，也一同离开了，又来了六个小孩。两位女孩玩着秋千，看谁能荡得更高，却都没有胜负之心。玩腻以后，一位牵着另一位的手，跑单杠处聊天去了。等待许久的一位男孩，兴高采烈地坐了上去，另一位戴着鸭舌帽、好似没洗头的男孩也跑来推他。仿佛在男孩心里，把朋友推向天际是比自己玩更有趣的事情。剩下的两个，也年纪还要小些的男孩，在那玩跷跷板，可身体太轻，压不动，便喊着两个大姐姐过来一起玩，四人都笑了。等到四人走后，玩秋千的两个小男孩又跑了过来，再次学姐姐玩起了跷跷板，不好玩，又跑去骑自行车，最后六人一起玩起了游戏。看起来都才四五岁的样子。

我同样不懂这段梦的意义，但看着他们嬉笑打闹，我也觉得很开心。醒来后，我还刻意去村庄中找过，即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跷跷板，更没有自行车。自然是场梦境。但村里人对我总是躲躲闪闪，那些梦里的河流、房屋，现实里也能一一对应，这让我感到怀疑，又只能埋葬在意识的深处。

再之后的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和村里的人没太多交道，忠疯也没再问我要过东西，更没赶我走，饮食常有供应。

经打听，之前说会去往其它部落的人，要半个月后才会出发，其原因，是最近圈养、捕猎回来的食物实在太少，不足以在部落以外进行一次交易，所有才迟迟没有出行。忠疯说，让我就在村里好生住着，有吃有住。虽然如此，可大家总避着我，又无所事事，以致寂寥，便想着要去搭讪些人看看，总会有人能相处得来吧。

第一位回应我的，是位做陶艺的小伙子。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胡子拉沙。说他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辛苦，他却从中学到了父亲坚持的品质，还想为后代留下些手艺，所以才一心致力于陶艺。虽然现在只是做陶艺，但村庄中真正做艺术的，还是少数。他还开课教学，觉得能从陶艺教学中得到反馈，从而精炼他的技术。他的店中有一台黑胶唱片机，播放着上个时代的歌曲。店面也被绿色、安静的环境所围绕，这也是当初吸引我前往的缘故。我尝试了一下，创作的过程其实挺累，肩膀也让人感到酸麻。可当作品被一条条、一排排，慢慢制作出来，心中还是十分欢喜。虽然不是多么成功的作品，但至少没有因气泡太多而烧制破裂。凭感觉，一步步慢慢碰触出来的作品，就如同自我的显现，是最美的瞬间。

遇见第二个人，是有一天，某个流浪汉跑来要食物，我便和他攀谈了起来。本该在部落里上学的他，总觉得学不到什么东西，便退了学。也许，是天性索然，也许，是年少无知，或者，他心中认为有更好的计划与打算，我不得而知。他总在部落中游荡，如同我在世界里游荡。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学，不管好坏总是兢兢业业、尽心尽责。也许，这也是古时候所言的忠信吧。他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不知道他的未来会走向哪里，也不知他的选择是好是坏。有太多人走了不同的路，也有太多人走了相同的路却走出了不一样的结果。

第三位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很像觉者。他也喜欢观察呼吸，呼吸长时感觉呼吸的长，呼吸短时感觉呼吸的短。喜欢走路，每一步，他认为都要走得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并去感谢自己走的每一步，感谢自己走实的每一步。行住坐卧，亦复如是。做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得没有顾虑了，才会去做下一件事。他说，其实，人生，不要去追求那个结果，而是每一件事，决定做了，就去做完它。这样，人便不会有悔。在后面不长的日子里，我很去找他修学了几次。

而最后一位，也是个不太寻常，却又似随处都可见的人。她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有什么本事，旁人让她做什么，都做不下来。哪怕帮个小忙，她也是能搞砸。可是她却在小镇里身居高位，每日把事情都布置下去就完了，不检验，也不请亲力亲为。出了问题，就破口大骂。可对上，她却有一身阿谀奉承的好手段，对事事都表现得很关心的样子，弄的领导很是欢喜。只有她的手下，背地里对她一片咒骂，可皆未离她而去，说什么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的领导觉得她做事的方式虽然不太合情理、弄虚作假，但节约了成本，在另一个角度上，也对其颇为重视。起初，我也随员工们觉得她道德败坏。可后来走了很多类似的地方，听人诉说，发现一个不如一个，想来，在这种市场与社会下，她也只能做到这样吧。另一个老板给我说，如果认认真真做事，在这个时代与市场里，一定是会亏的，不是一切做的不好，而且一切都还在发展与改进之中。其实，我也有在村庄中看见不错的店铺与老板，确实没赚到钱，四五年都在亏损。小镇里虽不像现代那样科技发达，但也像个小社会，例如其中一个比较卖良心的机构，年利润以百万计，类似于现代心理咨询与教育培训。他们卖的产品，有一部分，其实是叫做陪伴与满足虚荣。

这个地方，看似很小，却生活着不计其数的人，鱼龙混杂。我比较幸运，侥幸算得到了一个安生之处。而这里，住房欺诈、行业欺骗，也是常有。有时甚至在路上，也能听到谈投资，几百上千万盈利，所要空间和资源成本还非常低。我也不知是这里有钱人太多，还是骗子太多。所幸后来遇见从遥远部落学习归来而做实事的人，才让我不会被表象所欺骗。不过我也觉得怪了，既然有钱人这么多，为什么还会因为打不到猎而无法出行呢？到底是有人欺骗了我，还是社会的假象。

上面这些，都是在圆柱形图腾所辐射、聚集的区域所见。有时我还去大母神的区域。本地人称圆柱为石祖，而大母神，就是那个肥胖而夸大的神像，又叫做维伦多夫维纳斯。这片区域的人，相对更喜欢生活一些，可以说算是一座不夜城了。酒吧、美食，从来就看不见停息的人群。本地人说这里的包容性很强，所以大家都喜欢来到这，气氛也比石祖区域活跃许多。连穿着方式，也清闲、多彩了许多。而且，这片区域不怎么看中一个人的背景，以能力论人，有阶级分化也可以做朋友。但这种交友，也很务实，不能损害相互的利益，否则就没朋友可做。现在想来，在那里，我遇见的多是拼命之人。他们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逼迫着自己，下定了决心，过着仿佛不可思议、难以做到的生活。他们说都是逼的。他们从不相信什么意志，有的，只有动机与需求的高低。在我看了，虽然他们的生活，未必多么让人满意，但总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如同梵高的星空与向日葵一样，在扭曲与灰暗中，索求光明。被他们所影响，在这个区域，我待的时间要多上许多，索性，也便报了一些修学的课程，基础心理学，精神分析，国学与艺术。我想学学他们，能不能逼逼自己。跳出关于我的内容，就此所说，大家可知，这地方，真的很奇妙，明明文化高度发展，却依然保持着科技未强烈发展的状态。这本是矛盾的事情，就像是有人刻意控制下的结果。

而最后一个区域，雕像的名字，让我有些惊恐，她的名字，叫做“尼罗河女神”，也叫做“巫女”。尼罗河我之前只在书中听到过，应该是在埃及附近。算算离开孤儿院后的时日，也不过一个月左右，全靠走路，我是不可能走到埃及的。那我现在，身处何处？

这个区域，就是我最初来时所到的地方。石头、青铜、陶瓷器等做成的各色物品充斥其中，就连房屋上也涂画着各种图腾、绘画。有的像飞天的仙女，有的像嶙峋的怪兽。更有许多，是描述历史的雕刻。这里的人，特别直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说话也很少拐弯抹角。每次来到这片区域，我都会有种敬畏感与恐惧感，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像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诉说，这是，来自远古的记忆。我转身，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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