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是能指?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半天了,不需要再一次阐述它。能指是代表主体的东西。它为了谁代表主体?不是为了另一个主体,而是为了另一个能指。为了说明这个公式,假设在一片沙漠中你们发现了一块象形文字石碑。你们毫不怀疑,这些象形文字背后,有一个主体写下它们。但是,你们不能错误地认为,每个能指是传达给你们的——因为你们不理解它们。另一方面,你们把它们定义为能指,因为你们确定每个能指都与其他能指有关。这就是主体与他者关系的关键。(SXI198-199)
这块石碑上的能指——遇到这些象形文字的个体,必须把它们视为能指而不是符号,因为他看不懂它们——不是单纯地传达给另一个人。为了成为这块石碑的接收者,个体必须让自己“从属于”象征界的大他者;简而言之,个体必须需要通过学习失落的密码来破译象形文字,从而把自己变成一种“能指物”。只有进入这个失落已久的象征秩序的网络之中,我们才能通达这些沉默、凝固的遗迹的含义。破译密码者成为(对立于人类的)另一种“能指物”,而且由于他位于大他者的能指星丛之中,他能够与这块石碑的能指建立起一种关系。齐泽克为这种观点,给出了另一个例子。齐泽克以医院为例,认为病床尾部的医疗单据恰恰类似于象形文字石碑。这些单据是传达给医生的,但它们不是把医生作为单纯的人、个体(想象界的他者),医生所承载的,是非人称的医学-科学知识体系,是跨主体的能指-密码体系(象征界大他者的化身)。
4.构成主体性的多重时间模式
我们绕了一大圈,讨论主体与能指的关系。那么,这种讨论,如何引回到时间的主题呢?时间性在主体与能指的关系中有何作用?1964年,拉康讨论了这个问题。在《第11次研讨班》中,拉康说“无意识是一种能够敞开和关闭的东西”。拉康说,“主体就是这种涌现。在这种涌现之前,主体什么也不是。它几乎还没显现,就凝固成了一个能指”(SXI199)。拉康把无意识的敞开-关闭运动称为“时间性的律动”(SXI207)。拉康还把这种运动称为无意识的“芝麻开门”(Lacan 2006:711)。拉康在《无意识的位置》中说:
能指的领域,是根据“能指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这一结构建立起来的。这就是一切无意识构造(梦境、口误、俏皮话)的结构。同样的结构,也解释了主体的原初分裂。因为能指诞生于尚不稳固的大他者之中,所以能指从一个尚不能说话的存在者之中产生了一个主体,但这么做的代价是冻结了这个主体。于是,这个il y avait的“准备说话的人”消失了,除了是能指之外,他什么都不是。(Lacan 2006:713)
拉康在这段话中使用了一种迷惑的动词时态,来表示après-coup和futur antérieur之间复杂的、动态的互动。这段话也可以用上文讨论过的术语来解释。“准备说话的人”大致等同于“言谈主体”,被冻结的状态大致等同于“语句主体”。我们可以说,“语句主体”包含两条紧密交织的时间轨迹:第一条轨迹是S/S1—>S'/S2的线性运动。第二条轨迹是S'/S2—>S/S1的回溯运动。一旦第二个运动完成(把一系列S2的意义“投射”回最初的S1),语句马上从时间动态(言谈的过程)的无规定性变成非时间的静态(主体化的产物)的规定性。言谈的时间动态,被以语句形式出现的能指所实例化;但是,这些能指又“石化”了“作为变易的存在”,把它变成无生命的骨架。
不仅如此,在《无意识的位置》这段引文中,拉康认为我们要警惕一种错觉。我们不能认为,某个既定的“言谈主体”事先存在着,随后被“语句主体”的能指所异化。有些人认为,“本应该有”一个确定的“指称意图”,因为它被错误地翻译成能指单元,所以它被歪曲了。这种观点,是一种“事后”的错觉。在“准备说话的人”之前,“本应该有”的“言谈主体”实际上并不存在。用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说,在拉康看来,只有当个体没能充分地说出“他想说的事物”之后,个体才能明白“他想说的事物”。也就是说,能指通过在△/a和语句(S/S1—>S'/S2)之间形成一个“切口”,从而回溯性地把非主体性的X(△/a)变成主体($)。$就是△/a与S/S1—>S'/S2之间的切口。一旦△/a进入了S/S1—>S'/S2的过程,$就产生了。于是,$似乎总是已经在那里,似乎是最初的“指称意图”,随后被能指不充分地表达出来。齐泽克对黑格尔的否定概念的评论,是同一个道理。齐泽克说,“我们回归的精神、回归自身的精神,不同于先前在异化过程中失落的精神”(Zizek 1996b:123)。齐泽克接着比较了黑格尔的否定和拉康的象征阉割。辩证法的扬弃之所以保留了精神先前被破坏的状态,仅仅是因为已经精神彻底变成不同的事物了。同样的,△/a在S/S1—>S'/S2中“被阉割”之后,△/a被否定为$。
S₁ → S₂
─ ─
$ α
这一大串mathème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理解它们?它们如何帮助我们理解主体性与时间性的本质关系?在《主体的倾覆》中,“言谈主体”被描绘为△—>$的过程。在《 第11次研讨班》中,“言谈主体”被描绘为“主人话语图示”的下半部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的过程代表了个体进入语言的过程,个体从不受中介的状态(△)到服从于象征界($)的过程(Fink 2004:114-15;Van Haute 2002:21-22)。如果参考“需求-要求-欲望”的公式,那么,△就是真实界的需求。当需求进入象征界的要求的语句(S/S1—>S'/S2)之中,就产生了欲望主体$。拉康对此做了一个限定。他说,作为身体直接性的纯粹非象征状况(赤裸裸的真实界),△是一种神话(但同时是元心理学的必要虚构),因为被分析者和分析师都被想象界-象征界所笼罩着。拉康还补充说,“前语言的”孩童是被抛入充斥着语言的社会世界的,他是被抛入早已为他安排好位置的世界的。在孩童能够自反思地思考象征秩序的影响之前,象征秩序已经塑造了他的存在。语言早已存在了,早在孩童学会语言之前。
从临床分析的角度看,分析师对S/S1—>S'/S2的干扰,让我们逐渐意识到一个顽固的“某物”(a)。这个a无法平滑地融入话语的流动之中,最终让我们直面这一真理:我们无法消除S/S1—>S'/S2与a之间的缺口。这个缺口就是$。$就是“言谈主体的位置”与“语句的异化后果”(S/S1—>S'/S2)之间的不一致。换句话说,$不仅仅是对立于静态“语句主体”的动态“言谈主体”。与此相反,$是主体性的这两个层面之间的不一致性、结构不相容性。
代理人
“所述主题”的域
其他
真理
产品/损失
“宣誓主体”的领域
主人话语图示”的上半部分(S1—>S2) 等同于“语句主体”。相应的,下半部分($//a) 等同于“言谈主体”。构成“语句主体”的S1的链条和S2的链条构成了闭环。这种闭环包含两个时间轨迹:一个是从左到右的线性运动,另一个是从右到左的回溯运动。但是,构成“言谈主体”的$和a,是被排除在S1—>S2的前进-回溯运动之外的两种时间性模式。上文比较了“欲望图示”和“主人话语图示”。“欲望图示”的四个元素S,S',△,$与“主人话语图示”的四个元素S1,S2,a,是可以互换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a就是作为真实界的需求的△——一种绵延的活生生的时间的震荡,无法用大他者的时钟的周期重复的数字来测量。这个△/a,作为(被“时间否定性”渗透的)生命体失去直接性之后导致的不断变动,推动着个体进入S/S1—>S'/S2的闭环。顺便说一下,(与身体有关的)△/a和(与语言有关的)S/S1—>S'/S2的对立,有一种类似柏拉图的意味:与庸俗常识相反,指称过程是密集、坚硬、物化的惰性(能指的非时间化的静态),而肉体过程是短暂的、易逝的、非实体性的动态(物质的时间化的生成)。
当△/a介入S/S1—>S'/S2之后,就导致了$的生成。$遵循一种“间断的时间性”,一种突然闪现的“事件性时间”。$在各自奇特的场合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旦S/S1—>S'/S2的闭环无法掩盖它与△/a的不一致,$就会突然出现,打破想象界-象征界的表面。用临床分析的话说,精神分析致力于“主体性的沉淀”,致力于阻碍S/S1—>S'/S2掩盖它与△/a、$(“言谈主体”的两个层面)的不一致,从而让$成为自关联的否定性。按照这种思路,齐泽克认为,在歇斯底里者这一位置上,我们可以感受到(通常被“主人话语”掩盖的)△/a与S/S1—>S'/S2的不一致( Zizek 1999:28-29)。一旦主人不再相信他在大他者之中建立的自身性,一旦主人开始质疑象征秩序的指称单元能否保证他的身份,主人就会“歇斯底里化”(Zizek 2004b:133-134)。同样的,在许多场合,齐泽克认为,歇斯底里者的形象就是主体性本身,就是$-as-for-itself(Zizek 2002b:192-193; Zizek 2004b:144)。齐泽克说,“人们应该总是记住,主体的位置本身是歇斯底里的;就他者的欲望仍是不可穿透的而言,就主体不知道对他者来说它是什么对象而言,主体只有通过其与Che vuoi?相遇才存在”(Zizek 1997a:79)。因为歇斯底里的主人不再相信S/S1—>S'/S2,所以,主人通过与Che vuoi?相遇相遇,从而成为$。因此,齐泽克得出结论,“歇斯底里的主体,是真正的主体”。我们可以说,主人话语是基于一种认同的姿态(“这个人是我”),而歇斯底里话语是基于一种不认同的姿态(“这个人不是我”)。
我们再次把这番讨论翻译成黑格尔-齐泽克的本体论,△/a= $-as-in-itself,S/S1—> S'/S2 = subjectification,$=$-as-for-itself。但是,在与齐泽克有些不同的方向上,我们应该把主体性定义为这三种时间性模式“非-全”的组合。某些当代音乐,可以用来形容这种主体:这种时间化的主体性,就像一个由多层音轨组成的唱片,每层音轨都有不同的节奏和速率。有时,音轨组成一首好听的歌曲,歌曲的和谐创造了一种综合的声音,成功地让听众忘记,是多层音轨带来了和谐的效果。有时,音轨导致了不和谐的噪音,让听众痛苦地听出了多层音轨。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主体形象,就是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在精神分析领域的运用。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同时栖居在多重时间性(时间“绽出”的不同形式)之中。通过这种绽出的、时间的“内在性中的超越性”,此在始终同时栖居在多重时间之中。在这一点上,我们要进行的精神分析操作,就是增加“冲突”这一主题:构成主体性的多重时间模式,是相互冲突的;它们不是和平共处,形成有有机整体。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互相对抗的时间性是“力比多经济学”背后的最终动力,驱动着人类的欲望就产生于实体时间(△/a)、主体化时间(S/S1—> S'/S2 )、主体时间($)之间的断层线之上。欲望不是从初始的“本我”的肉体性涌出的力量。与此相反,欲望是各种不相容的时间性动态的不断碰撞产生的余震。
5.事物与词语的割裂
但是,我们能否从这一点回到黑格尔哲学的话题之上?黑格尔本人就给出了这种解读欲望的方法。齐泽克说,他把黑格尔拉康化的原因之一,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实际上是“能指的逻辑学”(Zizek and Salecl 1996:25)。黑格尔《大逻辑》的第二版序言,似乎支持这种论点:
思维形式首先表现和记载在人的语言里。人兽之别就由于思想,这句话在今天仍须常常记住。语言渗透了成为人的内在的东西,渗透了成为一般观念的东西,即渗透了人使其成为自己的一切;而人用以造成语言和在语言中所表现的东西,无论较为隐蔽、较为混杂或已经很明显,总包含着一个范畴;范畴的东西对人是那么自然,或者不如说它就是人的特有本性自身。但是,如果人们把一般的自然作为物理的东西,而与精神的东西对立起来,那么,人们一定会说,逻辑的东西倒是自然的,它渗透了人的一切自然行为,如感觉、直观、欲望、需要、冲动等。
哪怕是拉康本人,都写不出这么有拉康味的句子。黑格尔明确表示,人类深刻地不同于属于自然世界的“野兽”。人类是概念-语言的生物(拉康说,人类是parlêtre)。换句话说,因为象征界的结构“渗透”到肉体实存的力比多基础之中,所以,比起动物,人类的本性是完全去自然化的(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约瑟夫·勒杜克斯说语言的习得是“革命”而不是“进化”)。黑格尔甚至暗示,人类对语言的依赖证明了无意识维度的存在:这个以概念-语言为中介的现实的各种“范畴”可以与“其他形式混合起来”,从而说明,个体常常没有意识到,能指的结构化效果无形中塑造了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世界。
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说,语言在《精神现象学》(而不仅是《大逻辑》)中起着核心作用:
语言当然是《精神现象学》中的意识之旅的媒介。语言的作用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以语言的特定模态界定意识之旅的每个阶段,界定每个意识的形象,是完全可能的。即使从一开始,在感知确定性中,辩证运动已被下列两者的不一致所激活:一者是意识想说的东西,一者是意识实际上说过的东西。
齐泽克在这里指的是《精神现象学》第1章“感性确定性;这一个和意谓”。在这一章中,黑格尔描述了作为辩证过程开端的意识状况。在这个开端,只有“感性确定性”,只有未经过滤的生活经验的纯粹直接性。意识与它眼前的世界的“此时此地”是一致的。副标题中的“这一个”,是感性确定性所把握的“此时此地”。副标题中的“意谓”,是意识用语言手段来指称“此时此地”,来传达经验内容的意图。一旦意识试图践行这一意图,用语言形式传达经验内容,“意识想说的东西”和“意识实际上说的东西”之间就会出现缺口。
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的介入,是至关重要的(事实上,黑格尔以“当下”作为例子)。一方面,作为感性确定性的意识固定在单一性之上,是直接经验的震荡领域之中的一个独特的点。另一方面,意识对单一性的指称所传达的内容,是与单一性无关的可重复的符号。语言的阐述,让特殊的直接性走向普遍的中介,把非概念性的“当下”,变成概念性的“当下”(用拉康的话说,把△/a变成 S/S1—> S'/S2)。如果我们用简单的方式说,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是从事物和词语的割裂开始的。
根据齐泽克对黑格尔哲学的整体解读,他认为辩证法就是对事物和词语的割裂的赞美,对实际上说的东西和想说的东西的割裂的赞美。齐泽克强调,黑格尔不想克服、缝合这个缺口。辩证法的高潮不是综合性的和解,不是“治愈”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割裂。恰恰相反,辩证法的高潮是认识到这个伤口不能、不应该治愈。而且,黑格尔的“绝对知识”不是遗憾地哀叹这种割裂。恰恰相反,“绝对知识”兴高采烈地否定性的力量。因为作为唯我论的感性确定性的意识内部发生了断裂,所以,这种否定性被引入现实之中。齐泽克在《享受你的症状》中说,“所有这些路向的共同之处是把分离词与物的深渊当作一个问题,当作一个人不得不去克服的东西——相反,黑格尔把它当作精神的最高成就,从中看到了精神将它自身从纯粹被给定的东西的直接性当中释放出来,打破其有机统一的无限力量。对黑格尔来说,真正的理论问题不是如何跨越那道把行动与言词分开的深渊,而是如何看待这个深渊本身”。也就是说,意识最初视为一种失败的东西,在《精神现象学》的视角下是一种成功。这种说法所带来的影响,可以用拉康式的术语来表述。那些错误地认为黑格尔推崇绝对者(在绝对者之中,差异的否定性最终服从于“一”和“全”)的人,其实是把黑格尔哲学视为一种“主人话语”。像齐泽克说的,主人话语的特点是,假装言谈和语句之间完美对应(Zizek 2004b:134)。就像拉康和齐泽克所解读的,黑格尔是“最崇高的歇斯底里者”。换句话说,黑格尔的哲学话语的核心是$。这个$,就是△/a和S/S1—> S'/S2的缺口的完全实现,就是否定性的动态性、生产性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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