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一）

自然主义 (naturalism) 这个概念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个人只熟悉当代分析哲学 (contemporary analytic philosophy) 语境中的自然主义，故而以下都只集中在这种意义的自然主义。相较于历史，这个概念有一些发展，延续和变化。

Ⅰ 一个简单的刻画

自然主义这个词没有一个确信的意思，有多种不同的自然主义，它们有一些相同或相似的地方，又在很多地方相悖，而在诸自然主义之间没有一个稳定的内核或说本质，它们的关系大致上就是维特根斯坦口中的家族类似 (family resemblance)。

一般来说，自然主义主要分为本体论自然主义 (ontological naturalism) 和方法论自然主义 (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具体到各个哲学分支又有其内部的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立场，比如本体论自然主义可以视作形而上学中的自然主义，方法论自然主义可以视作元哲学中的自然主义，还有认识论中的自然主义(有时被称作自然化的认识论 naturalized epistemology)，在数学哲学、科学哲学、心灵哲学、元伦理学、宗教哲学、行动哲学等领域中都有特定的自然主义立场(并且，即便到这些具体领域中，自然主义的定义也未必是单一的)。这些自然主义相互关联，有着相同或类似的承诺或目标，但又不完全相同。人们完全可以在元伦理学上支持自然主义同时反对数学哲学中的自然主义，或者反过来。

就原问题，“自然主义”中的自然应该作何理解，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刻画这里的自然[1]：

(1)natural vs. supernatural：直观上不难理解，引用一段 Ernest Nagel[14]：

In the conception of nature's processes which naturalism affirms, there is no place for the operation of disembodied forces, no place for an immaterial spirit directing the course of events, no place for the survival of personality after the corruption of the body which exhibits it

这是所有自然主义者都必然同意的内容：拒绝超自然的存在，例如灵魂、超心理学(paraphychology)[注1]、地精、占星术、上帝等等。

这里先说两点

1.拒绝超自然对象是自然主义的必要非充分条件，非 (non-) 自然主义或反 (anti-) 自然主义者也有很多拒绝超自然事物；

2.这里的超自然和自然的分界仍然是不清晰的，在回答第Ⅱ部分将试着给出一些更精细的划分。(也或许，这个分界本来就是不明确的，或者必须是 begging question 的)。

(2)natural vs. artificial：Natural means here not mucked about with; nothing is added。这么说吧，就是使科学(有时还有数学和逻辑)是其所是 (take them on their own terms, and not to read things into them)，哲学不应该插手于 (interfere with) 例如科学的成功，而最多仅仅试着去解释这种成功。

(3) natural vs. normative：规范性包含很多种不同的维度，或说含义。比如说，认识论中的规范性问题，或者伦理学中的规范性问题。前者例如，在应对外部世界怀疑论时我们期待的可能不能仅仅是一个关于认识行为的描述性刻画，后者例如，我们想要知道善应该是什么而不仅仅是我们如何使用它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自然的。

当然，坚持在描述性和规范性之间存在明确的二分是很可疑的(例如 Putnam ，记不清哪本书了)，自然主义(尤其是后文中的自由自然主义)也不必然反对存在规范性事实或事项。

一些更具体的刻画留到后面。就这三个维度而言，必须指出，它们未必总是矛盾的或相容的，这取决于每一条内的具体观点。但另一方面，这三条对于自然主义也不完全是充分的，一个哲学家可能只接受其中的一部分并仍然自称自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

另一方面，自然主义内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分叫做科学自然主义 (scientific naturalism) 和自由自然主义(？liberal naturalism，我不确定应该怎么翻译)[注2]。然而又很遗憾的，这两个概念同样没有准确的定义，人们也可以从各个角度去刻画这个区分，比如(1)natural science vs. social and human science：科学自然主义把社会和人文科学从考虑中剔除了出去，自然的一些自然主义者认为它们应该被严肃对待； (2) is there nonscientific but nonsupernatural entities：科学自然主义也许只接受 (自然)科学中的对象，而自由自然主义可能会倾向于接受一些尽管不是科学对象，但也不是超自然的项目，比如 qualia、self、normative fact 等等；(3)object-oriented vs. subject oriented: 这样一段话我个人感觉挺不错的[6]：Hard naturalists view human endowments as objective parts of nature, which are therefore characterized by unity and ahistoricity. Soft naturalists, on the other hand, favor the appropriate relativization and history‐specific assessments of idiosyncratic human nature within a stable, overarching framework

当然这样一个区分就会导致一个问题：自由自然主义和科学自然主义仅仅是程度上的差别吗？Ram Neta[7] 就曾经提出过一个关于自由自然主义的 dilemma：如果自由自然主义承诺的那些非科学且非超自然的哲学项 (items including things, properties, and events that prima facie appear to be beyond nature) 可以还原为或者说依赖于科学实体，那么自由自然主义不过就是一种科学自然主义，而如果不能，自由自然主义又似乎和科学自然主义的基本主张相违背。[10]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回应。McDowell[11,13] 认为，只有在认为同构[注3]的意义上，这些项目才是非自然的，或说非科学的，也即人们不能找到其在纯粹的外在自然 (outside nature) 中的位置，尽管如此，它却仍然是自然的。

自由自然主义算是一个蛮新的东西(尽管 McDowell 把它归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主张)，它的具体刻画以及地位的合法性仍然是有争议的[3][8]，在这个回答中将集中考虑科学自然主义，如果没有特别说明，以下所有自然主义都应该被视作科学自然主义。

准确来说不是先有了自然主义再有了自然主义者，而是反过来，先有了自然主义者再有了自然主义，人们真正看到的，是那些自称为自然主义者的哲学家，而不是自然主义。正因如此，我们根本找不到到底什么是自然主义固有的内核，即便有，也过于弱以至于不能把很多非自然主义者排除出去。例如逻辑实证主义，尽管不是自然主义的，也同样拒绝超自然。

关于科学和自由自然主义，更像是一种矫枉过正后的回摆，但回摆到哪里合适是一个困难的问题（也或者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Ⅱ 本体论自然主义

本体论自然主义应该被视作一种本体论，或说形而上学观点[注4]。简单来说，人们可以这么描述它：

所有实体都是自然的。（All entities are natural）

自然主义者也许会希望，不仅仅是实体，例如 properties，events 等都应该是自然的。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这里的“自然”有两种典型的不同解释[注5]：

D1 an entity is natural if it is posited by those sciences typically considered natural— including, for example, physics, chemistry, biology, astronomy, and geology. (e.g. Quine)

D2 an entity is natural if it is spatio-temporally located. (e.g. David Armstrong)

这两种解释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合的，例如都拒绝超自然实体，但它们并非是完全一样的，在后面会提及。这两个定义也有很多值得进一步考察的地方，简单说几点：

D1.1 人们可能希望这些科学全部可以还原为，或者至少随附于 (superevene on) 物理学，物理主义就持有这样一种立场(当然物理主义不只是这样，后面会提及)，在这个回答中我不会专注于这些(自然)科学之间的还原或者随附关系是否成立，而一律假定是成立的。

D1.2 另一方面，自由自然主义会希望在这个列表中加入社会与人文科学。而一些难以界定的学科，比如心理学、经济学是否应该被加入就显得很困难了。按照严格的科学自然主义的主张，它们是被排除在外的。

D1.3 物理主义一直受到 Hempel's dilemma 的困扰：如果我们谈论的是现在的 (current) 物理学(或自然科学，见D1.1)，那么人们都同意它是待修改 (revised)、扩展 (extended) 的，因此它是错的；如果我们谈论的是理想的 (ideal) 物理学，那么谁也不知道它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本体论)自然主义似乎也受到同样的困扰，人们可以从几个角度回应这个问题：

(1)像 Quine 那样认为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现有的科学，在实用主义哲学框架内；

(2)本体论自然主义是一种不断变化的本体论观点，它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发生变化，或者这么说比较好(当然是我个人的想法)：本体论自然主义是一种受到方法论引导的观点，或者说它更像是一种本体论方法，而不是立场。比如说，把它视作一种拒绝什么存在，而不是确立什么存在的观点。

当然，这些回应方法仅限于本体论自然主义，并不(一定)适用于物理主义。

D1.4 人们也许会意识到科学实在论和反实在论之争，例如电子到底是实体还是理论虚构似乎与这里的问题息息相关。这也确实成为了一个近年来很多讨论的主题，科学实在论或反实在论能够与自然主义相兼容吗？(例如[15][16], [1]中 Chapter 4 的相关章节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更加详细的介绍)。

D2.1 到底什么是时空中的仍然是难以确定的。比如时空本身 (space and time) 呢，它们确实是物理学研究的对象。同时，在什么意义上人们说人们的意识、比如感觉或者信念不属于时空[注6]？

D2.2 另一方面，这个定义很接近于一个 begging question，这里说的不仅仅是必然属于时空中的，而是确实属于(现实世界的)时空中的。例如人们可以认为，ghosts 可以存在于时空中，但它当然是为这种自然主义所拒绝的。

D2.3 当然无论如何 D2 都是一种唯名论观点，拒绝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中的任何抽象对象。相比之下，D1 并不一定如此，比如后面提及的数学对象和事实。

本体论自然主义要处理的，一个是有神论和无神论，其他主要是几个 M，包括 mind、modal、moral、mathematics、meaning 等等。

关于本体论自然主义的几个重要的课题：

1. (本体论)自然主义和物理主义

本体论自然主义和物理主义的概念很接近，但也不完全一样，从几个角度来讲：

1.1 如 D1.1 中所说；

1.2 更重要的是，当我们把我们的注意放在心灵 (mind) 或者意识 (consciousness) 上时，本体论自然主义是一个很弱的主张，它只是说所有心灵或者意识必然是自然的，而物理主义则往往持有一种更强的主张。打个比方，David Chalmers[19] 是一个属性二元论者 (property dualist)，他不是一个物理主义者，但是一个(关于心灵或意识的)自然主义者。在这个意义上，本体论自然主义是一个比物理主义弱的主张，并且后者蕴含了前者[注7]。

1.3 正如1.2中所说，物理主义蕴含本体论自然主义，这意味着二者同时蕴含了很多命题(立场)。尽管如此，很多问题按照传统都交给自然主义而不是物理主义来处理，比如伦理学相关等等。

关于自然主义和物理主义的关系，可以参考[1]的 Chapter 5-6，和[20]；

2 本体论自然主义和自由意志 (free will)；

3.本体论自然主义和意义及真 (meaning and truth)。

这里的意义是语词的意义，不是人生的意义那样。关于这两个问题，可以参考[1]中的 Chapter 7，[2]中的一系列相关文章(懒得再一一列了)

如果人们把分析哲学的性格发挥到极致，像他们有时对待物理主义(例如 Daniel Stoljar ＜Physicalism＞ 2010))那样对待自然主义，就会发现这个概念充满了晦涩、不清晰、暧昧、摇摆。当然也许人们早就知道这一点，之所以不这么做也许仅仅是因为1.严格的界定是不必要或者无意义的；2.更大的摇摆范围给了更多的选择；3.在这种摇摆和晦涩中人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Ⅲ 方法论自然主义

该怎么描述方法论自然主义呢？方法论自然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与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亲近，人们可以给出一个口号：哲学和科学是连续的 (continuous)，并且因此二者没有明确的界限[注8]。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说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时我们有三个方面：内容、方法和目标。对于连续性也有不同的解释，比如说就是程度上的差别，或者是相似的，或者是一致的。

对于方法论自然主义的一种常见的看法是，哲学在方法上和科学是一致的，或者哲学应该采取科学方法，又或者科学方法是诸方法的仲裁法庭。人们应该如何理解它？例如说实验哲学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随着自然主义的兴起而诞生，当然哲学家应该严肃对待实验哲学的结果，但是否应该把它视作哲学的一部分，或者甚至，是否它是仅有的(合法的)哲学才是我们的问题所在。激进的方法论自然主义者要求哲学家离开他们的 armchair；而温和派则会认为哲学，至少一部分哲学仍然是可以在 armchair 上完成的，又或者至少，它是我们目前所有的最好的方法(之一)[22] (Philpapers 上搜 armchair 一大堆)

另一个常见的口号是，第一哲学 (first philosophy) 不存在，或者，把方法论自然主义和先验哲学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 对立起来[注9]，无论是笛卡尔的，康德及其后的古典哲学以及先验现象学的，还是逻辑实证主义式的第一哲学(先验哲学未必会导向先验唯心论，尽管常常如此)。当然这个口号需要很多细化。到底在什么意义上，或者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去拒绝先验哲学，以及替代性的方案是什么样的，都仍然是问题。而且方法论自然主义也未必一定与先验哲学相对立。(关于先验哲学和自然主义的关系问题，见[5])

一些与方法论自然主义相关的重要课题

1.直观(intuition)与思想实验(thought experiments)

2.概念分析(conceptual analysis)

3.先天/后天，分析/综合

4. 实验哲学

这些个课题，近年来有很多相关的工作，比如[23](尤其 chapter1)[24][25]，就不在这里细说了。

这些争论可以视作是传统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争发展的现代产物，它的本质是对于人的理性本性的讨论。

我当然是一个方法论自然主义者，但也很反感那些激进的观点。总有很多哲学家是这样，还有很多后现代之类的，一边有问题了就一定要激进的导向极端的另一边。

哲学家应该做哲学家该做的事，这和哲学与科学是连续的并不矛盾。

在这种意义上，我是一个方法论的多元主义者(当然，这是针对现有的，或说现实的方法而言的)，但当然我还是应该被视作一个方法论自然主义者，如果我们不必走的那么极端的话)

一般来说，一个方法论自然主义总会倾向于成为一个本体论自然主义者，尽管不必然如此。而一个本体论自然主义者则未必会成为一个方法论自然主义者。这二者对于自然主义都未必是充分或者必要的，正如前面所言，问题仅仅取决于哪些哲学家要称自己为自然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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