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盲人,独立坐在一张双人座位的靠背椅上。火车开出一小时,上来一位姑娘,为这位姑娘送行的夫妇是她的父母,他们似乎对姑娘这趟旅行放心不下。那位太太向她做了详细的交代,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不要把头伸出窗外,避免同陌生人交谈,等等……
我不知道姑娘长的如何,但从她走路时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知道她穿了双拖鞋,但心底隐隐约约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我听着脚步声由远到近,而后那位姑娘在我的身旁停下。她似乎在左顾右盼地寻找座位,最后犹豫了一下,坐到我旁边的靠背椅上。
沉默,良久的沉默…姑娘遵循母亲的嘱咐,不跟我这个陌生人交谈,我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于是我俩就这样安静地并排坐着,缄默无言。流动在我与姑娘四周的空气好像凝固了,织成一张银灰黏濡的蛛网,无形地网住了我。我有些喘不上气,几乎窒息。
绿皮火车不急不徐地缓缓开着,使向遥远未知的某个地方。车厢内喧喧嚷嚷,人声鼎沸。孩童的啼哭引来了母亲温柔的轻声安慰。女友厉声呵斥打电话谈工作的男人,只换回男人悻悻的笑声。随即男人压低了声音捂着嘴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讲话,声音顿了一下,似乎飞快地瞄了眼身旁气鼓鼓的女友,往电话那头的人倒苦水。声音细小如蚊蝇,又带着笑意,说命真苦,摊上这么一个女朋友,又黏又烦。啰七八嗦地扯了一大推,电话那头终于忍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挂断电话。“——嘟嘟!”
这个季节乡下人家都会搭乘这样的绿皮火车,沿着仿佛无限长的铁轨一站站地售卖货物。“这几年的生意不好做喽!”一位阿姨这样抱怨道。老伯唉声叹气道∶“是啊,你瞅我这酸菜鱼……”说完就郁闷地拍了拍脚下的竹篓。“你这鱼不是还活着吗?”“对嘀,专门拿来做酸菜鱼地地道道的鲈鱼。”阿姨啪啪地鼓起掌:“……说得好。”“你这大白菜怎么卖啊?”“你看好了,这是甘蓝(卷心菜)!〃“哎呦喂,俺早上没睡醒,眼睛都睁不开了。”老伯猛地捶了一下自已的脑门。一名年轻男子尖酸刻薄地插话∶“你压根就是闭着眼的吧!还有你这满脸的络腮胡子,这大腹便便油腻的样子,面目凶神恶煞,不知道的还以为李逵从水浒里跑出来了。”这几人说话带着浓烈的地方口音,鸡同鸭讲地跨频聊天。引来“哈哈”笑声一片。
我有些愉悦地勾起嘴角,摸索着从背包里抽出一本诗集。用手指轻触纸页,轻声朗读∶“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萧索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声音娇俏如黄鹂,软软糯糯的,我猜测她是南方人。姑娘见我愣住了,“噗嗤”笑出声来。我问道∶“怎么了?”姑娘颤笑道“觉得你有点像呆头鹅。”随即她不笑了,问“你是看不见吗?”我不置可否。我从不曾掩饰自己看不见的事实,我一直都在以倔强的姿态睁着我灰蒙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雾气氤氲,仿若迷雾之森,拔开白茫茫的雾只能见到漆黑的深渊。
我出神地想着,姑娘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多美啊!”姑娘给我描述了车窗外的景色∶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延伸至蔚蓝天际,一条小河宛若明亮的玉带,欢腾地飞上黛青的山峦,在半山腰处消失不见。白云深处黑瓦白墙的房屋顶上的烟囱袅袅地吐出炊烟,好像一个充满心事的人蹲在角落里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噗哈哈哈”她似乎被她这个奇奇怪怪的比喻逗乐了。她似乎忘了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跟陌生人交谈”这句话了,我一只手撑着下巴想。
一阵长风吹来,似乎刚下过雨,风中夹杂着松软的泥土湿咸的味道,星星点点的花香,还有田间蟋蟀高山流水般的弹奏。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折射在脸上,我的面颊滚烫。
她又问我此行目地,我简略交代了两句:导师要求、出来旅游。我的导师是个很爱操心的糟老头子。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啊,不要压力太大,天天呆在实验室里。你几个师兄都对你意见蛮大的,说你又在内卷。偶尔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报名参加了旅行社,你这周就收拾收拾,下周一走吧。”导师的态度有些强硬又不容置疑,算啦,我知道他为我好。我没有父母,他尽可能多关照我。
我说∶“有来有往,你呢?”姑娘沉吟一会道∶“我以前出了车祸,挺幸运的,活了下来,只是一条腿断了,你听。”“咚咚”“这是假肢。”我终于想起了,我所忽略的一些细节∶姑娘走到我身旁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咔”声音,路过我走到最里面的靠被椅的不自然,还有她的脚撞到我时,我感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抵住了我的腿。所有的不堪都被拖鞋的“啪哒”声掩饰住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听她笑了说:“我只是想出来看看,自从那次车祸后,我一直都呆在那间灰暗阴冷的双人病房。邻床是一个小男孩,也是因为车祸……呼!〃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耳朵受伤了,当时那辆摩托车的车轮从他的左耳碾过去,想想就好疼啊!他还告诉我想当一个英文翻译。我问他,恨那个撞他的人吗?他说没关系,他不想一辈子活在仇恨的阴影里,他还有一只耳朵。他比我出院早几天,走时晨光熹微,他在我的床头放了一束向日葵。〃
“那个小男孩留下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句英文`In the depth of winter, I finally learned that within me there lay an invincible summer.'(在隆冬,我终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我于是就不顾父母劝阻,只身来旅游了。〃
“据我爷爷说,爸爸年轻时的梦想是穿着拖鞋像海贼王路飞一样航海哦!”
我们聊了很多,然而铁轨并不无限,我们要分开了。我提出了一个荒诞的请求∶“我可以看一下你脸吗?”姑娘愣了一下,说∶“可以。”我摸着她脸的轮廓,细细描摹她的眉眼,鼻子和嘴唇。
我在心里轻声呢喃∶我会记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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