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远山，远山悲悯。”

“我的魂魄一声不吭，仰望着悲悯揽过的远山 眼睛里有一股将死未死的灰青。” 阴云浸泡着山尾一抹恹恹的黑青，郁青洇着淡淡的灰搅着辽阔宽宏的天，同脚底裹着深绿的雨混淆成两个世界。而我好像一颗残留甜酸涩苦的藏青色果核，被丢弃在土壤里仰望千万座溪流淌过的高山。 重读笔尖的泥泞与手掌的脆弱，窗外踌躇后一闷响坠落破碎的雨才有了些分量。 最近一次离别依旧是绵绵的阴雨里，经久不息的风挤着铺满天空的云，却在狭窄的缝隙里肝肠寸断。我轻轻翻阅外界死皮赖脸留在天空停滞的雨，望向远山凹凸起伏有些模糊的身线，厚重密集的苍青衔着欲吼的雷鸣涌向我游离的眼。 山振一次，我便响一下。 几乎是理直气壮地发觉天空好悲悯，坠落的雨都是涩苦的要干涸的水滴。摘下庄重遏制鼻梁的银白眼镜后一恍，我的灵魂好似飘离到微颤的山体，清晰地触碰高山低谷细水长流。噎着冰凉的空气携着冷雨和灰白薄雾穿透全身，云层终于将收尾深叠至有了一丝界限，像心情的浓淡。只是我的心脏愈发悲哀地溢出些锈蚀的坏情绪。 好冷好深好悲痛。 周遭急速流动的空气碾过细瘦的枝条与缱绻的水珠，切割着太过饱满的绿，那些毫无征兆的，绿得要渗水的生命。山里的蹄鸣是温和而醒耳的，它常常在我触碰一片叶子的纹理时，在我测量时间的长度或轻轻拥抱悲哀的风时刺进耳膜，然后我的心一慌，世界就开始倒退。我疑心这里的风偷走了人间的坚韧与哀愁，毕竟耳边总有悲从中来的壮阔的哭声，嘶哑咆哮着要我去推翻这个粗糙的世界，要我将不留缝隙的云层捅出个窟窿，再要我填平满地的沟壑与凹凸。

/ 雷鸣轰隆隆了很长一段时间预告声势浩大的雨，大地坍缩垂下一个夏天摇摇晃晃的音节，我眼里储存着一帧帧霹雳闪过透亮地碎成渣的瞬间，远山静静地伫立，顶起一片渐深的青。湖泊漾起一小片世界的涟漪，雨珠绕着风的漩涡啼哭的嗓音暗哑成一首哀歌。天际浮动的云潮伸展向很轻的人间、与孱弱肩头的负担交握重叠。此刻无数的瘦弱单薄的我还试图在逼仄发潮的环境里偷窃一股自由流动的娇慵的风。也无暇理会欲伤春悲秋的风起云涌。 过去我近乎疯狂地追山涉水，虔诚又盲目又热烈地仰望颠簸着盘旋隐没的山巅。断断续续尝试触碰到命运和时间才后知后觉天地之间不是最深的高度，一如我无法改变命定的特写。 身旁是一退再退的青，好像正在疾速驶过我的生命，计算我还剩下多久死亡。其实我的路只有眼泪滴落再干涸的距离，连带着几个垂老的年代。

/ 灰暗混着鲜活的青酿成悲悯，像刚干涸的河流温度骤降至氧气僵硬的时刻。山头的青擦得更模糊了，天砸落的一滴滴泪浸入我被泡的发胀虚无的灵魂。我猛然意识到阴雨绘成的天空才是悲悯的源头，山只是承接邂逅那些痛苦的水流罢。头一阵发恍，我感到周围在褪色、缓慢地流动直至空气都凝固，整座山陷入静止的藏青。近乎晕厥地，有种熟悉的痛觉涌入身体，窒息感、寂寞与绝望的悲哀再次流动在周遭。 天旋地转，我想睡在轻盈却厚重的空气里。 不愿再醒，不愿被悲悯逼停。 “倘若我就这样一息尚存，那就在春天死去吧”

/ 睁眼时雨停夜也渐深入云层，我碰着酸麻的思绪想呐喊起身，全身却软下来被压抑的天气击垮。我倔强地用手掌撑住上半身靠在墙边，然后整个身体便崩溃般坍塌，那些曾经我珍视的，惦念的，如潮水般汹涌而去却覆水难收，好像都飘到山谷里虚晃的角落飘散了。 一切都像静止的死，在镇静、怔愣和惊叫。 我的心慌着怀念起只望山月不知寂深的从前。曾有泪痕残留在很单薄的瞬间与我笔谈夜晚，有悲悯情怀刻在纸页里像蹩脚的诗句引我发笑或哭出声来，有远山那头神秘的藏青待我慢慢察觉。 彼时我只是心里急匆匆地升起探察的想法，全身痒着想直接飞奔向连接天际的群青。我太小太无知轻慢了，攀爬时跌破流出的一摊血锈成黑色结痂，生疼拉扯着眼眶流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却总轻易忘记，在下一个崎岖的路口依旧疼痛。 流动着辉煌的山便成为我一时欲攀的春秋大梦。 想起全身都在溺水的感觉像是把一簇簇滚烫而微弱的火苗埋在冰冷的寒川里，不生不死。而今我看远山，远山悲悯。蓬勃的心跳起伏又低滞，好像整个身体又将断裂成一片一片的火，再由月光流淌过沉重的躯壳假装我还幸福。 我噙着泪任由身体被沉重的过去折磨。 远山将我所有烧透明的过往染青，将它最后一次与我的灵魂汇聚。再点燃一切将风雾青河埋葬，土壤便更加肥沃了。 而我眼睛里还有一股将死未死的青

/ 终于雨缓缓止住气息我的怀念也停。 决堤的悲伤停得很潦草，我守在寂寂夜晚洇过月光的窗台偷窥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影。突然觉得全世界好吵好乱，我的灵魂伫立在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空气里，听着远山、荒野与透亮的山谷震动着，世界脊梁上每一寸生命都在粗野地咆哮。 他们喊着，死亡、死亡。 直面生命的死亡，自险恶的绝路里窃走希望，不畏惧地抵抗爆裂的生活。 悲悯将我从鲜活的夏夜里叼走，山流出黑青将我淹没，吞咽着惶然、恐惧与哀愁。 突然想起死前有一天我漂亮生动，我的好朋友都在身边，我看远山，远山悲悯，我恍恍惚惚确定我会死得很早，我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讨论着我不喜欢的话题，我只好微笑，目光深远，于是孤独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噬。

/ 雨汇聚成流水的声音响在多情的夜晚，我的魂魄呆愣着悄然离开那座悲悯的深山与天空，眼睛里还残留着一小块灰青色的云。凉风顺雨势刮向我疏疏落落的眉骨，悲悯的灰青色褪去白昼最后一丝温和，流淌在层层叠叠的山浪汹涌处。寒意如屋檐倾泻铺天盖地浓厚的雪，自头顶到脚底涌进每条温热的血管，渗透每寸单薄的肌肤，最后溢出眼角凝了霜。 终于，滚烫的泪从眼角缄默地流亡至唇边，我将匍匐的雨季吐出，吐到灰青泛蓝的云雾里，裹住瘦弱的时间，砸向山骨、土壤与身体 土壤被铺天盖地的混乱强行撬开一个深坑，我瘦弱的低垂的躯壳躺在里面，山骨被烫软，浓稠的灰青流向我、浸润每一寸身体，埋葬我。 藏青果核一呼一吸跃动着的脉搏缓缓地衰弱，倒垂地，干瘪地腐烂、死亡。漫山遍野的抛尸埋葬，然后在曝明的赤裸的土壤的一小截褶皱里暴烈地长出一具年轻躯壳，落地成为山的一片脉络，我便衰老却复活。 我醒来苦笑，摇了摇头，似乎喜极而涕又像悲从中来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掉落、浸透远山给我的悲悯。

/ 最后我在垂落的山崖边挥舞呐喊，将盛满生命的悲欢化成一阵风沙，替我途经每片滚烫的土地与辽阔的阴天，替我赐予下一座远山与青空的脉络，替我传唤烂掉的雨季赠予我悲悯、轻佻与哀鸣。 我看远山，远山悲悯。 我会忠诚地感谢，感谢给我逆境的众生，感谢活在死亡最后一刻燃尽我孤寂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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