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上宜一路向北,就在快要接近三清宫的某处,骤然停下脚步。
面前流水潺潺而过,细碎而温柔。
溪水澄净透明,近看细看,水底游鱼摇曳,生灵活泼。
裴上宜刚往前跨的左腿慢慢退回,眸中满染担忧,而后不自觉紧锁眉头。
他伸着脖颈,微仰下颚,仔细着体察溪水正前方的宫殿。
远处细看,高山绵延,自右向左,高低错参,林叶发黄。
山风清爽,枕着山岩沿着轮廓往前行进,于森林世界来回穿梭,轻轻拂过裴上宜耳畔,凉意沁入肌肤,他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双肩情不自禁抖了抖。
前方已经起了淡蓝色的烟雾,自天际滑落,如山河画卷一般缓缓流动、缓缓铺陈,好似云袖一展,最终洒满整个三清山。
那景象一息之间能迷了人眼,奇谲秀丽。
裴上宜闻着浓郁的香气,脑子微微发晕,意识恍惚了一瞬,又立即抬起衣袖遮掩口鼻。
“不好,有人在此处设下迷境。”
裴上宜想了想,又突然觉得,这应该是三师弟布下的,整座山只有他有能力将迷阵布得如此之大,还能出现迷境。
三师弟姓文,名章。
字也是章。
对他以礼相待时,尊称文章;
对他心存不忿时,也称呼文章。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这一点,原因无他,只因老三太欠揍。
文师弟在他们四人之中,算是修炼最滞后、最没有天赋的那一位。
古语讲,无人不才,无处不高歌。他布置机关的能力在整座山上可是数一数二的。
三师弟曾与他相邀不封山。
不封山是百年难遇的古剑山。
那些古剑在民间传说中是千年前天上仙人比舞论剑时坠落凡尘中的。
那时灵气仿佛有了生命,他们常常相聚在不封山的某个地方,望见高空、低处、溪流、草木之间成团成团的、散发着天蓝无瑕微光的灵气跳跃着,欢舞着。
灵气入古剑,古剑伴灵山。
微步入高地,高地望云端。
彼时少年意气的三师弟,站到山石之上,笑语盈盈望着他:“二师兄,等着我,来日我必构建出凡世间最厉害的迷境!”
二师兄确实等到了,不过却是以一种师弟你想不到的方式。
裴上宜思绪拉回,手中术法动作不停,他刚结好咒,有人突然狠狠地扯上他右侧下方的裙摆。
“不……不……”
嘶哑而破裂的低吼声自他脚下响起。
裴上宜惊觉地低头看去,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了一个怪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形物种。
一角裙摆被此人攥紧,映入眼帘的是一截布满疤痕的手臂。
那手臂犹如枯骨,从这个视野观看,裴上宜能看到隐隐的骨头,臂膊于苍白之中透着青灰,暗紫色的斑痕不规则地爬满肌肤,没入下方的衣袖之中。
此人头发披散,似乎多日未曾清洗,也不曾打理,多处打结,十分肮脏,发丝之间尽数是杂草,凌乱不堪地遮挡着面容。
裴上宜注意到此人衣衫褴褛,有多处撕咬和划裂痕迹,破洞之中干涸血痕同新鲜血液交织,袒露可见的疤痕狰狞遍布,排列得密密麻麻,没有一处完好。
感受到上方传来的探究视线,下方人战战兢兢、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紧握衣布的手。
他迅速抬手将头发拨弄得更加凌乱,直到完全确认整张脸不会被别人看到,然后几乎是爬着往一侧退了很多步,躲到草丛旁,双手抱头,口中不停念着:“尘劫有尽……我愿无穷尘劫有尽……”
“愿凶恶化贤……邪魔归正……”
他语气中带着惊恐,麻木地重复不知名的忏悔文。
裴上宜不忍见他如此,轻轻抬脚朝着那可怜人去,怎料他迈一步,那人偷撇他一眼,也朝后方丛林进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地上人忽然胆大地高声一喝。
裴上宜有些无奈,可只是站定,弯下腰身。
恰有风拂过,他腰间环佩左右摇动,伴随着银铃清泠声响,天光打来,映着那张温文笑颜,好似温柔仙。
地上人抬头。
天上仙低眸。
地上那人沾着泥巴的双手掐入土地里,挺着硬邦邦的羸弱脊背,颤巍巍抬头,凌乱头发滑向一旁,露出眼角大片的疤痕,红肿可怖。
他充盈满目的恐惧刹那间定格,染了些许惊羡。
“谪...谪仙!”
说完,又像是觉得不妥,他单薄身躯快速向后缩去。
“你莫要害怕,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不答。
“你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还是不回答。
裴上宜无奈叹气,迈开腿来到他身边,在他又一次躲避之前抓住了他的臂膀,只是轻轻箍着。
他埋着头,后颈弯出不可思议的程度,像要把自己埋入地下,口中呢喃:“特求忏悔,丐怜愚昧……”
“十方诸神……祈求宽恕……”
“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又说:“我可以治疗你身上的伤疤。”
闻言,那可怜人动了动头颅,终于睁开眼,充满希冀,“真……真的吗?”
裴上宜点头。
“道友,你放心,我是三清宫门人,会一些术法,我会尽全力治疗你的。”
那人瞳孔微动,似是动摇了。
“我……不记得我姓甚名谁。”
“他们都叫我阿丑,我也习惯了,仙人就这样唤我吧。”
“因我面容被毁,身无分文,无法医治,方成了这幅鬼样子。”
“我最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衣裳破烂。独自躺在一片枯草丛中。”
“我猜想我可能是从某个地方逃出来的,否则这一身伤无法解释。”
“我拼命回想,可我头脑中有关过去的事情完全记不得了。”
“我醒后头脑里装的,只有一篇忏悔文。似乎被我诵读了很多很多遍,它已经铭刻我骨。”
“……我想,也许我曾犯过罪大恶极的事,天道才要如此惩罚我。”
阿丑好像放下戒备,将遭遇尽数讲出。
裴上宜静静听着,不着痕迹地皱眉。
“阿丑,每个人的遭遇不同,境遇不同。或许你曾犯下的罪行是你日后归正的因。”
“你不要抛弃自己,更不要抛弃这个世界。”
“该忏悔的过去已成过去,该生存的未来仍在眼前。”
阿丑用他那张因伤疤而看不清楚本来面目的脸默默赞成着裴上宜说的话。
“仙人,您说的对。”
阿丑缓慢而小心地将自己脏兮兮的双手覆盖到裴上宜递过来的双手之上。
一污黑,一白净。
阿丑突然感到羞赧。
裴上宜看着阿丑微红的耳垂,立即理解他心中所想。
他将阿丑从土地上慢慢拉起,施用清洁术法,眨眼之间阿丑全身便干净无尘,包括头发丝。
又调用体内灵气为他编织了一件青衣,“赠你青衣,寓意新生。快找个隐蔽处换上吧。”
阿丑激动得张了张口,可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赶忙接过衣裳,朝裴上宜躬身谢过。
“若仙人不嫌弃,可否让我跟着您?我实在……无处可去,无家可寻。”
裴上宜略一思考,便同意了,“阿丑切莫唤我仙人了,我可算不得仙人。我姓裴,名林,字上宜。你我以兄弟相称便可。”
听到“裴”姓,阿丑的心仿佛刺痛了一下,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在转身换衣之前,他最后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裴兄。”
在很久的以后,阿丑一定会彻底相信天命。
天命由人,天命不由人;
心中无道,处处皆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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