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芷兰

我是一株白芷草，生在湘水之畔已三百年矣。

　　每日晨起，第一缕曦光穿透薄雾时，我总要抖抖叶片上的露珠，顺便把根往左边悄悄挪半寸，是因身旁住着我暗恋了整整两百九十九年的粉红兰花草——阿兰。

　　阿兰生得极美，花瓣如少女羞红的脸颊，叶脉似精心描画的黛眉，有次她开花时，连路过的雷神都看呆了，手里的玉如意掉进河里，现在还在下游的龙宫里当擀面杖使呢。

　　“阿芷，你又偷闻我的花香！”

　　阿兰的灵识突然传来，吓得我差点把根系打结。

　　“胡说！我是在，在研究光合作用。”

　　我强词夺理，叶片却不自觉背过草枝，本是白色的花朵也羞得染上了霞色。

　　作为一株药草，我天生带着清冽香气，可阿兰的花香更香，她的花香总让我晕乎乎的，比喝了千年陈酿还上头。

　　正说着，忽然看见一只圆滚滚的大青虫正蠕动着爬上阿兰的叶片。

　　这厮上周才被我用花粉赶跑，今天居然又来了，还带着铺盖卷，一片用蛛丝织成的小毯子，太过分了！

　　“兰花仙子~”大青虫谄媚地蹭着阿兰的叶子，扭扭圆滚滚的屁股道：“我新学了首《蒹葭》，唱给您听好不好？”

　　我顿时气得枝叶随风乱舞。

　　这不要脸的虫精，上次偷喝我的晨露，上上次啃我的叶片，现在居然想用跑调的破嗓子勾引阿兰！

　　眼看他就要顺杆子爬，往阿兰花朵里钻，我气急败坏，猛地释放出积蓄百年的花粉。

　　白芷特有的刺鼻药香霎时弥漫开来。

　　“咳咳咳，”大青虫被呛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白芷君，你太过分了！”

　　他圆滚滚的身子扭成麻花，慌乱中竟把蛛丝毯子缠在了自己身上，活像个被裹起来的粽子，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岸边三只白鹭。

　　阿兰的叶片拍拍我的茎秆，叉着腰批评我道：“坏花！你作甚赶走人家？人家小青唱歌多好听，比你整天念叨的《本草纲目》可是要强许多呢！”

　　“阿兰~”我学着大青虫的调调，委屈地卷起叶片：“他那叫唱歌？昨儿把《蒹葭》唱成'关关青青'，前儿把'所谓伊人'记成'所谓阿兰'……”

　　话没说完，我突然发现阿兰的叶子正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在偷笑？

　　我登时气恼：“阿兰，你故意的！”

　　百年时光在笑笑闹闹中流逝，某个满月之夜，湘水忽然泛起金光，天上不时传来雷电的声响，我只觉浑身发烫，根系像被塞进了炼丹炉，又似泡在辣椒汤里。

　　“阿芷，”阿兰的灵识慌慌张张地传来：“我的花萼要裂开了！”

　　话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我的草茎裂开，一个踉跄摔了出来。

　　我低头便见自己化作人形，月白长衫上还沾着几片草叶，腰间玉佩刻着白芷纹样。正想炫耀，转头却见粉红光晕中走出个绝世佳人。

　　云鬓斜簪兰花步摇，湘裙缀满星子般的露珠，眼波比湘水还潋滟三分。

　　阿兰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腕间银铃叮当作响：“阿芷？”

　　我正要说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三百年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原来我是商，舜帝的养子。

　　而她，是舜帝之妻阿湘。

　　记忆里的九嶷山的大婚，我躲在苍梧树后偷看阿湘跳舞，有次看得太入神，被树上的猴子当成果子砸了一头包，最丢人的是，她跳《九韶》时广袖翻飞，我竟看得忘记呼吸，直接晕了过去。

　　这事后来被编成《养子昏礼图》，在仙界阴阳八卦上连载了三个月，当然这是后话了。

　　“商，”阿兰，不，阿湘亦恢复记忆，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的眉心：“你这执念，竟纠缠了我们两世。”

　　我抓住她的手腕，触感比最嫩的莲藕还细腻：“当年您殉情后，我病得形销骨立。太医开的药方里偏有兰花，我抱着药罐子哭，闻着闻着，就想起了阿湘身上的香……“

　　“噗嗤！”

　　阿兰突然笑出声：“难怪你当草后这么爱哭，有次暴雨冲走了我的花瓣，你硬是哭了三天，害得下游的鲤鱼都浮上来劝你。”

　　我脸面一红，低下目来。

　　说来可笑，前世端着君子仪态不敢逾矩，今生倒为只青虫精争得面红耳赤。

　　正待辩解，忽见阿兰袖中滑落一物来。

　　正是那支我偷藏过的羊脂玉簪！

　　“你一直留着？”

　　“花蕊所化，”她将簪子斜插回鬓边，忽然凑近我耳畔：“其实当草比当神有趣多了，至少某个傻瓜会为我吃虫子的醋。”

　　湘水忽然掀起浪花，一尾红鲤跃出水面，嘴里还叼着面铜镜：“阿兰，这是你的镜子，收好了！”

　　这镜子正是当年阿湘投水时随身之物。

　　镜中映出我们二人的面庞，恍如三百年前九嶷山的相见。

　　只是这次，她转身时再不会遗落簪花，而我，也不必躲在树后偷看。

　　“快看。”

　　阿兰突然拽着我奔向河滩：“小青虫化蝶了！”

　　果然见那只曾被我用花粉呛跑的大青虫，此刻正破茧成蝶，墨绿的翅膀上还沾着白芷花粉，飞起来活像喝醉了的翡翠风筝。

　　“啧，化蝶了还是圆滚滚的。”

　　我故意撇嘴，却被阿兰拧住耳朵。

　　“再欺负它，我就找雷神告状！”

　　她凶巴巴地威胁我，眼角却弯成了月牙。

　　我趁机将她拉进怀里：“您舍得？三百年的白芷花粉可都喂了您。”

　　那些年她总抱怨我香气太冲，却每次刮风都悄悄往我这边靠……

　　她亦是喜欢我的花香吧？

　　晨雾散尽时，她裙摆扫过的沙洲开出兰草，我袖风拂过的浅滩绽满白芷，而那只圆滚滚的蝴蝶则追着我们忽上忽下地飞，翅膀上的花粉簌簌飘落，在朝阳下像撒了一路金粉。

　　我们欢笑着跑过芦苇荡，坐在大石上歇息，各自看着对方红扑扑的脸蛋，依偎在了一起。

　　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雨天。当时我还是株小苗，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是阿兰用叶片为我挡雨，她那时说：“你这株药草，许是能治我的心病。”

　　湘水褶皱生波，倒映着我与阿兰相拥的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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