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安定

王伏盛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今早宫人发现时，二人已自缢而亡，尸身……已经僵了。”

　　我放下粥碗，看见武皇后袖口在轻微颤抖。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冷宫方向，阳光透过她的纱衣，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传旨，”她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王氏和萧氏按庶人礼下葬，不许立碑。”

　　宫人退下后，她转身看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陛下满意了？”

　　我走过去想抱她，却被她推开。

　　她退后两步，突然笑了。

　　那笑容让我心头一颤：“妾身会替您守住这个秘密，永远。”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粒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木头。

　　夏里长安酷热难耐，我携武娘子等人移驾万年宫避暑，万年宫依山而建，殿宇错落，松柏苍翠，凉风穿廊而过，比长安舒爽许多。

　　这日午后，我与武娘子漫步于九曲回廊，她着一袭浅碧纱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步摇，身姿一如既往地优雅如画。

　　行至池畔，忽有山风骤起，卷起池面粼粼波光，凉意扑面而来。

　　我本欲揽她入怀，却忽觉额角一阵刺痛，似有细针扎入，不由皱眉扶额。

　　“陛下？”

　　武娘子察觉出异样，连忙扶住我，指尖轻轻按揉我的太阳穴：“可是风大，吹得头疼？”

　　我微微摇头：“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她蹙眉，取出素白练巾，踮脚为我系在头上：“山风阴寒，陛下体弱，莫要着凉。”

　　练巾柔软，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兰麝香。我临水自照，见水中倒影清瘦，额上的白练随风轻扬，恍惚间竟想起一桩旧事。

　　隋炀帝杨广，便是被禁军用白练缢杀于江都。

　　我心头蓦地一沉。

　　武娘子见我神色有异，轻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些旧事。”

　　她眸光微动，似有所察，却未多言，只柔声道：“陛下若不适，不如回殿歇息。”

　　我点头，却暗自思忖：禁军之中，是否有人心怀不轨？是否有人如宇文化及那般，我宠爱有加，却想图谋害我？

　　洛阳的夏夜闷热难耐，我躺在紫微宫的龙榻上，辗转反侧。窗外蝉鸣聒噪，烛火摇曳，映得殿内忽明忽暗。

　　不知何时，我竟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周遭景象已全然不同，我惊恐地站在江都宫的玉阶上，身体莫名矮了半截。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双孩童的手。

　　“陛下！叛军已杀入宫门！”一名宦官跌跌撞撞奔来，满脸是血：“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反了！”

　　宇文化及？莫非是隋……那我是谁？

　　宫门外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叛军如潮水般涌来，刀光剑影中，禁卫一个个倒下，血溅宫墙。

　　“父……”我听见自己惊恐的呢喃，声音稚嫩颤抖。

　　再抬头望去，只见皇帝被叛军按跪在地，昔日威严的帝王，此刻发冠散乱，龙袍染血。

　　宇文化及手持白练，狞笑着逼近：“皇帝，该上路了。”

　　杨广怒目圆睁：“逆贼！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话未说完，白练已勒上脖颈。他剧烈挣扎，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双目凸出，死死瞪着我。

　　“还有这个小孽种！”　

　　一名叛将揪住我的衣领，刀刃寒光一闪，血溅龙袍。

　　“不！！”

　　我猛地坐起，浑身冷汗淋漓，心口那处火辣辣的疼，仿佛真被利刃刺穿过。

　　"陛下，”武娘子被惊醒，伸手抚上我的后背：“您又做噩梦了？”

　　我喘息着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朕，我梦见杨，杨杲……”

　　“杨杲？”

　　她蹙眉，随即了然：“隋炀帝的幼子，江都宫变时被叛军所杀的那个？”

　　我点头，胸口仍剧烈起伏。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梦而已，陛下何必忧心？”

　　可那梦太真实了，刀刃贯穿的剧痛，宫内外的血腥和厮杀，还有皇帝死前那双怨毒的眼睛……

　　“娘子，”我惊魂未定，恍惚问她：“你说……朕会不会有一日，也像杨广那样，死在自己最宠爱的人手里？”

　　她动作一顿，随即嫣然一笑：“至尊乃是仁德天子，怎么能和隋炀帝相比呢。”

　　烛火噼啪，映得她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明明灭灭。

　　次日，我即刻召见左右领军卫，命人彻查禁军名册，凡有来历不明、行迹可疑者，一律调离御前。

　　武娘子坐一旁打理着波斯猫的毛发，静静看我批阅奏章，忽而轻声道：“郎君近日心神不宁，可是担忧什么？”

　　我搁下朱笔，抬眼看她：“朕只是觉得，禁军之中，未必人人忠心。”

　　她放下玉齿，面露不解。

　　“至尊是天子，天下人皆当效忠，何须忧虑呢？”

　　我摇头叹息：“唉，你不明白的，人心难测哪。”

　　她不再多言，只为我斟了杯温茶，指尖轻轻摩挲杯沿，若有所思。

　　闰五月初三，夜。

　　万年宫外，暴雨倾盆，雷声轰鸣，似天穹倾塌。

　　我本已歇下，却被骤雨惊醒，披衣起身，见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怒号，竟有几分不祥之感。

　　武娘子亦被惊醒，坐起身道：“今日这雨也……”

　　话音未落，忽听宫外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王伏盛跌跌撞撞冲入殿内，脸色煞白：“至尊！山洪暴发，大水已冲至玄武门！”

　　我心头一震，厉声道：“禁军何在？”

　　“守卫将士……皆逃去了，是薛将军通报的此事！”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回应：“臣在此。”

　　只见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冒雨奔来，浑身湿透，却仍挺立如松。

　　说罢，他竟不顾洪水汹涌，攀上门框，向宫内高呼：“洪水将至，速护皇帝！”

　　我心头一震，当即命人备辇，携武娘子及诸皇子紧急撤离。

　　刚出殿门，便听轰然一声巨响。

　　洪水冲垮宫墙，瞬间淹没了寝殿。

　　我站在高处，望着被浊浪吞噬的宫殿，冷汗涔涔。

　　若非薛仁贵冒死警示，此刻我早已葬身水底。

　　“薛卿，”我感激道：“今日若非你，朕危矣。”

　　薛将军单膝跪地：“臣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我亲手扶起他，解下腰间玉佩送给他，又命人牵来御马一匹，郑重道：“朕赐你此马，以彰你今日尽职尽责，忠勇护主之为。”

　　他叩首谢恩，眼中尽是坚毅。

　　当夜，我宿于偏殿，辗转难眠。

　　朦胧间，忽见云雾翻涌，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鳞爪飞扬，直冲九霄，而更奇异的是，竟有一条赤色小龙紧随其后，爪攀龙尾，似欲借力而上。

　　更诡异的是，我头顶竟趴着一只小小的蝾螈，通体雪白，眼珠漆黑，直勾勾盯着我。

　　那小蝾螈开口却是人语：“阿父，等你好久了，你什么时候死哪？”

　　我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武娘子亦被惊醒，伸手抚上我的额头：“可是又梦魇了？”

　　我喘息片刻，摇头紧紧地揽住她：“无妨，只是怪梦。”

　　她轻轻靠在我肩头，低声道：“陛下今日受惊，该好好歇息。”

　　我揽住她，却仍心有余悸。

　　白龙、赤龙、蝾螈……此梦究竟何意？

　　窗外雨声淅沥，似有无数细小的指甲在刮擦窗棂，夜中半梦半醒间，我忽觉殿内温度骤降，睁开眼竟看到烛火摇曳，泛出幽绿色的光。

　　一阵阴风掠过，幔帐无风自动。

　　我猛然睁眼，却见床榻前立着两道身影。

　　是王皇后与萧淑妃。

　　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如纸，唇却艳如鲜血，眼中怨毒如淬了毒的刀。王皇后的脖颈上缠着一条白绫，深深勒入皮肉；萧淑妃的十指指甲尽数断裂，指尖滴着黑血。

　　“陛下，”王皇后幽幽开口，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您以为我们不知道，害死我们的是您吗？”

　　我浑身僵硬，想唤人，却发觉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萧淑妃尖笑一声，指甲划过我的脸颊，声音冰冷刺骨：“皇帝，你害死我们，难道心中没有半分愧疚吗？”

　　“不，不，不是我，不要找我，不要……”

　　我猛地挣扎起身，抬手一抹额头，满手湿淋淋的冷汗。

　　窗外，雨声依旧，似鬼泣呜咽，我知道，她们来索我的命了。

　　数日后，噩耗传来——我与武娘子的长女，年仅两岁的安定公主，突发急症，夭折了。

　　我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心如刀绞。

　　是安定替我挡了这道杀业。

　　我遂下诏追封安定思公主，以厚礼葬之，次日又召集群臣，沉声道：“朕欲移驾洛阳。”

　　一片议论里，舅父愕然站出：“陛下，万年宫虽遭水患，但距离长安甚远，且乃是国都，何故突然迁往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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