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到思贤滘渡口,何永志和陆芸去到不远处赵先的坟前祭拜了一番。
何永志跪在坟前,指尖拂过粗砺的碑石。他摆好三碗酒,两碗并列在前,第三碗搁在中间偏右——那是大师兄生前最爱摆的“天地阵”,说是取“三才定位,汉土重光”之意。
“大哥,我找到芸儿了。”
陆芸在他身侧跪下,青衫扫过坟前野菊,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何永志在说。
何永志喉结滚动,酒碗在掌心转了三圈才倾倒在地:“您总说江湖人该为天下先……如今我跟着太平军,刀下斩的都是欺压百姓的满清走狗。”
何永志缓缓将第三碗酒洒在坟前,酒液在黄土上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像一道未愈的刀伤。
“大哥,这几年都没有来。”
他的声音低哑,江风掠过坟头的野草,簌簌作响,恍如昔年练武时刀剑破空的声响。
“不是不想来,是这世道......” 他忽然哽住,喉结滚动了一下,“举义在即,刀马不得闲。”
“今日又要走了。”他忽然拔刀,寒光一闪,削下一缕发丝压在碑前,“待斩尽清妖,再来与大哥痛饮。”
远处传来老黄低沉的咳嗽声,混着江涛拍岸的闷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二人朝老黄走了过去。
“船备好了。”老黄踩着湿滑的石阶上来,手里拎着两截麻绳,“小七在渡口盯着,说是条运瓷货的商船,直放梧州。”
就在此时,江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三人对视一眼,疾步冲下石阶。渡口边,小七正扒着条乌篷船的船舷,脸色煞白:“黄叔!船老大说、说红单船封江了!”
何永志一个箭步跃上船板,乌篷船随之一沉。他抬眼望去,只见远处江面上三艘猩红大船正破浪而来,桅杆上黑旗猎猎,宛如滴血。
“是广州水师的旗号。”老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久经沙场的凝重,“每条船至少十二门炮,这般阵仗...”他吐了口唾沫,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刀疤流进衣领。
何永志的指节在剑柄上发白。江风送来红单船上清兵的吆喝声,隐约听得“快啲装药”、“卯时列阵”等字眼。陆芸突然拽他衣袖,指尖轻点主舰甲板——几个工匠正在调试的并非寻常土炮,而是装在旋转铁架上的子母炮,黝黑的炮管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道光二十七年闽浙总督发明的玩意。”老黄眯起眼睛,“大炮筒里塞九个小炮,专打船队。去年血洗广东三合会总坛时...”
小七突然从船篷里钻出,怀里抱着套湿漉漉的清兵号衣:“我刚在水边捡的!那会他们搬运火药时落下的。”他抖开衣裳,一张对折的水师调令飘落船板。
陆芸拾起调令,脸色骤变:“不是去永安...是去封大湟江口!”桑皮纸上朱批赫然写着:十月朔日前锁断浔江支流,绝贼粮道。
“是饿死永安城的毒计。”老黄一拳砸在船舷,“十月初一锁江,正是太平军秋粮入库的时节!我们得——”
“上船。”何永志已经扯过半套号衣,“看看他们到底在底舱藏了什么鬼东西。”
江雾渐浓时,四条黑影贴着红单船的锚链潜入了水中。
何永志左手五指并拢向前一切——“分散”。老黄立即回以三指下压——“底舱”,浑浊的江水中,他花白的鬓发如水草般飘散。
陆芸突然拽住何永志的腰带,指尖在他后背快速划出十字。众人顺着她所指看去:船底附着密密麻麻的铁藜木排,尖锐的木刺间缠着浸油麻绳——这是遇火即燃的杀人机关。
小七比划了个翻腕动作——“有陷阱”,突然指向木排阴影处。一条精铁传动链正随着江流微微摆动,链环间隙足够插入蛾眉刺。
老黄从腰间皮囊掏出腐铁水陶瓶,却见陆芸猛地举手握拳——“停”。上方船板传来重物拖动声,透过水体闷闷地震着耳膜。
两颗气泡从小七鼻孔溢出。何永志闪电般伸手捏住他鼻子,同时指向自己耳朵——“听”。
“咔...咔...”的金属咬合声规律传来,竟是西洋自鸣钟的机括声!这红单船底舱藏着需要精准计时的东西……
何永志接过腐铁水陶瓶,拇指在瓶口一抹——“行动”。
老黄立即游向传动链,锈蚀的锁扣在暗流中微微颤动。他掏出分水蛾眉刺,卡进链环接缝处,猛地一撬。铁链绷直的瞬间,陆芸已将腐铁水倾入轴心,药液与铁锈反应冒出细密的气泡,像一群逃窜的银鱼。
小七突然蜷缩身体,双腿猛蹬船壳借力后撤。何永志立即警觉——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上方甲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竹竿捅入水面的阴影如利剑般刺下。何永志一把拽过小七贴住船底,竹竿擦着少年后背掠过,搅起一团浑浊的泥沙。
“哗啦——”
几条龙趸鱼突然从船侧跃出,银鳞在晨光中划出弧线,又重重砸回江面。
“呸!原来系呢班臭鱼!”甲板上传来粤语咒骂,竹竿“啪”地拍打水面,“仲以为系三合会啲水鬼添!”
老黄趁机打出下潜手势。四人屏息沉入更深的阴影中,头顶上的竹竿又漫不经心捅了几下,终于收了回去。
何永志竖起三指,众人默契地开始默数——三十息,这是清军巡逻间隙的极限时间。
数到第二十七息时,陆芸率先浮向水面。她的青衫刚露出水面便骤然僵住——三丈外的红单船尾,两个清兵正背对水面撒尿。
四人如江豚般无声换气,再次下潜。何永志游向传动轴时,发现腐铁水已开始生效——铁轴上泛起蛛网状的锈蚀纹路,像被无形之虫啃噬。
何永志的匕首卡在最后最后一艘船的最后一个齿轮间,铁锈碎屑簌簌落下。舱外木梯突然传来靴子踩压的吱嘎声,粤语喝骂越来越近。
陆芸一把拽住他手腕,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了个“六”字,又画了个圈——腐铁水需六个时辰生效。
何永志点头,用刀尖在舱板上刻下“梧”字半边。昏暗的底舱里,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等这些红单船挣扎到梧州,舵机早该锈烂了。
江水的暗流裹挟着四人紧贴船底。何永志打了个手势,指向三丈外垂落的锚链——那是登船的最佳路径。
小七和老黄都是广西渔民出身,水性极好。何永志从小跟着大哥赵先练习游泳,以防对战时不敌,也可跳水逃生。陆芸自被妙心师太救起,就时常跟着师太救人,久而久之也学会了游泳。
只见小七灵活如游鱼,率先攀上铁链。他的指尖刚触到水面,突然缩回,迅速比了个“危险”手势:甲板上有清兵巡逻。
陆芸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钱,轻轻拨动。最外侧的“道光通宝”立刻沉入江底,其余铜钱则呈扇形漂开——这是“声东击西”的信号。
“噗通!”
铜钱落水声果然引来清兵张望。老黄趁机从另一侧翻身上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用官话混杂壮腔哭喊:“军爷...咳咳...救...”
两个清兵探头,其中年轻的那个突然嗤笑一声:“疍家佬又跌水!”
老黄立刻抓住这份轻视,故意用桂平船民特有的浊重腔调咳着水:“阿爷食饱西江泥啊!”声音混着呛水的咕噜,像是常年吃水上饭的粗粝。
年长的清兵果然皱眉。这些广东水师最厌烦伺候外江船民,当即摆手驱赶:“快啲去底舱帮手!迟啲炮子唔爆就搵你祭旗!”
老黄佝偻着背往底舱走,心里却清明——这些广东兵永远分不清浔江船民和疍民的口音差别。就像他们永远想不到,这个他们歧视的“外江船民”,方才正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船上的齿轮箱里做了一些手脚。
老黄佝偻的背影刚消失在底舱阴影里,江面忽地窜起几条银鳞——是小七故意惊动的鲻鱼。鱼群跃水的响动中,何永志与陆芸如黑鳗般滑向船尾。
小七趴在红单船锚链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此时正值太平天国辛开元年九月,日头毒得反常,连思贤滘的水汽都蒸成了白雾。码头的旗杆上,咸丰年号的黄龙旗蔫垂着,像条被晒蜕皮的蛇。
“闰八月下旬还热到冒烟……”那清兵用斗笠扇着风,棉布褂后背结出盐霜,“丢那妈!睇水睇到裤裆生疮!”
那清兵一脚踹在缆桩上:“个死佬仲未死到嚟?热到阿妈都唔认得!”
船把总阴沉脸:
“叶抚台叫等,你敢唔等?”
陆芸听清兵所言,原来他们船停在此处不走,是要等人来,却不知是等谁?她压了压毡帽——女扮男装最怕出汗,她可不想被发现是女儿身,还是光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七从船底阴影中浮出,湿漉漉的手指比了个“七”——桂平渔民都懂,第七次浪涌最弱。三人趁江风推浪的轰鸣翻身上船,水痕转眼被甲板蒸腾的热气烤干。
底舱深处传来老黄用磨刀石敲击管道的闷响,两长一短——安全。 三人找准时机,快去钻了进去。
何永志指节叩着渗水的舱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腐铁水腐蚀了主传动轴,而且他们的鲸油也给我们加了点料,他们越加腐蚀得越快,等蚀穿了,那个就是大毛病,没两个月修不好——他们得把整条轴拆下来,送回广州的船坞重铸。”
他指尖蘸着江水,在木板上画出几道线:“五艘红单船,每艘的转向齿轮都动了手脚。”线痕在“梧州”二字上戛然而断,“估计到梧州差不多就该动不了了,等他们发现所有船都要换“英吉利轴承”,叶名琛的十月初一锁江令,早成废纸了。”
何永志的耳朵紧贴舱壁,捕捉着底舱的每一丝声响。那葡萄牙洋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发现了轴承箱里混着苦艾草的鲸油,手指在箱沿上敲出一串慌乱的节奏。
“Merda...”洋匠的葡语咒骂压在喉咙里。他瞥了眼舱门外毫无察觉的清兵,突然“砰”地合上箱盖——上报故障意味着担责,而叶名琛最恨误期的理由。
“Tudo normal!”洋匠朝门外吼了一嗓子,转头却用匕首刮下轴承表面一层铁锈,混着苦艾渣抹在备用齿轮上。要烂就烂彻底些,总好过独自背锅。
何永志眉头一皱,低声问道:“老黄,那红毛鬼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老黄咧开缺牙的嘴,喉底滚出一声闷笑:“头一句是葡国粗口‘妈的’,第二句扯谎说‘一切正常’。”他眯起眼睛,像只老狐狸般搓了搓手指,“这洋匠倒是精明,宁肯让船烂在江心,也不敢担误期的罪过。”
他忽然比了个崩断的手势,压低声音道:”等他们从澳门运来新轴承...”江风卷着他的尾音,混着远处红单船齿轮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永安城的稻谷,怕是要晒第三茬喽。”
小七眼睛一亮,压低嗓音道:“黄叔,没想到您连红毛鬼的话都懂!”
老黄摆了摆手,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追忆:“年轻时在澳门码头混过饭,跟那些红毛水手赌过几回骰子。”他粗糙的拇指在食指上搓了搓,“就会些骂人的话和下注的数目,正经话是一句也说不上来。”
江风穿过船板的缝隙,送来远处红单船齿轮不堪重负的呻吟。老黄忽然眯起眼睛,像是又看见了那些年在赌桌上见过的各色面孔:“葡国人骂人的调调,跟咱们两广的粗口倒是有几分像——都是打心眼里冒出来的狠劲。”
陆芸闻言,不动声色地将火折子往袖中收了收。她知道,老黄这番话里藏着多少腥风血雨的往事。
陆芸闻言,毡帽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火折子,在昏暗的底舱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火星。
不多时,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仿佛在敲打着众人心中的紧张与不安。众人纷纷从缝隙中朝外望去,只见五匹黑驹如疾风般飞驰而来,马蹄溅起的尘土在空中翻滚,为这紧张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当先一人,年过五旬,正是伏虎门的掌门——金威。他身形高大,却透着一股阴鸷之气,面容枯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狭长而阴冷,目光如毒蛇般锐利,扫视众人时仿佛能将人的心思洞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笑容中满是算计与狠辣,让人不寒而栗。他身上的黑袍随风猎猎作响,更添几分阴森之感,仿佛他就是黑暗中的主宰,令人望而生畏。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程有为,年纪轻轻,不到三十,武功却不弱,已是伏虎门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剑眉斜插入鬓,一双眼睛明亮而坚定,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闪烁着对正义的执着与坚守。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那笑容中满是真诚与善良,与金威的冷笑形成鲜明对比。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衫,衣袂飘飘,宛如仙人,给人以清逸脱俗之感,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而其他三人却面生的很,何永志和陆芸不认得。
见金威到此,何永志的指节攥得发白,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穿船板。陆芸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拳头,指尖在他虎口处一按——这是慈云庵的镇心诀。
金威缓步踏上甲板,葡萄牙洋匠布兰科小跑着迎上前,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Senhor Kim, o eixo principal está corroído...”
金威的指尖在刀柄处轻轻一叩,那“叮”的一声轻响让洋匠浑身一颤,立刻改口:“但...但临时修补后,仍可航行至梧州!”
“很好。”金威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小七贴着老黄的耳朵,声音细若蚊蝇:“黄叔,那红毛鬼叽里咕噜说啥呢?”
老黄眯起浑浊的眼睛,同样压低声音:“老头子我啊,就会听个‘酒’啊‘钱’啊,还有一些骂人的话,那句‘一切正常’对我来说都差点超纲,还算我运气好听人说过一次...”他粗糙的手指在小七掌心划了个十字,“这些个弯弯绕,得去问澳门赌坊的荷官。”
底舱的阴影里,何永志的断剑在鞘中轻颤,陆芸的掌心依然稳稳按在他的腕间。一滴汗水从何永志的下巴滴落,在腐朽的船板上洇开一朵深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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