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困长沙旧敌连旧友，都建业新朝换新天（四）
何永志望着韩师兄，沉声道：“韩师兄，太平军主力已北上，如今我困在这长沙城内，弟兄们定在忧心我的安危。”说着，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罗大纲、苏三娘、小七、老黄、洪秀全……最后定格在陆芸脸上，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整了整染血的衣襟，继续道：“昨夜袭城时，我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多亏碰上师兄，我才能活下来。”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如今全军都当我已战死，我须得尽快归队才是，免得...免得有人伤心。”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轻柔，仿佛在说给某个特定的人听。
韩师兄按住何永志的肩膀，沉声道：“养好伤再去也不迟。这些年你多少次死里逃生？最长那次失踪三年，大伙都当你死了，不也熬过来了？”他指了指何永志渗血的绷带，“现在这伤势，急着回去只会拖累弟兄们。”
何永志最终听从了韩师兄的劝告，决定在棺材铺安心养伤。起初几日，清兵不时来搜查，但也查不出所以然来。棺材铺内被预定的棺材也都被一一取走了，渐渐的，也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过来查了。
休假的伙计回来了，韩师兄告诉他们，木料长期短缺，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生意做了，让他们回家过个年再说，不用急着回来。与此同时，长沙城的布防也慢慢松懈了下来，进出也容易多了。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何永志拆开肋间最后一道绷带，伤疤仍泛着暗红，但总算不再渗血。韩师兄从灶王爷画像后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前日粮栈伙计带来的，说武昌早被太平军占了，按太平军的路线，这会儿怕是都快到九江了，我估计太平军最后肯定是要打南京的。”
何永志捏着信纸算了算日子——腊月初八发出的消息，如今已过去半月有余。他刚要起身收拾行装，韩师兄却往火塘里扔了块松木：“急什么？你追着他们跑，他们追着清妖跑，等你这伤号赶到过去，人家早打进南京城了。”
灶上炖的腊猪头咕嘟作响，韩师兄拿火钳戳了戳炭火：“不如踏实在长沙过个年。等开春江水暖了，我找条漕帮的船直接送你去南京。”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两江总督衙门底下，埋着前明的火药库...”
窗外传来街坊祭灶的鞭炮声，何永志望着跳动的灶火，终于点头。师兄大笑，从梁上取下条熏鱼：“尝尝！这是按我们广州老家法子腌的，比湖南的咸鱼香多了！”
又一日，长沙街头，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
先前追杀和搜查何永志的两个把总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腰刀在鞘中叮当作响。一个把总踢开路边一颗石子，打了个哈欠：“长毛大军都滚蛋两个多月了，咱们还在这儿搜个屁。那个夜袭火药库的贼子，挨了兄弟们好多箭，又被火炮震伤，还吃了好几发火铳，身上全是血，早该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另一个把总眯着眼看了看街角的告示——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通缉令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他冷哼一声：“上头非要留我们在这儿，还不是因为那晚死了十几个弟兄。要我说...”突然压低声音，“保不齐是参将大人想借机多报些剿匪的饷银。”
几个绿营兵跟在后头，听得这话都嘿嘿笑起来。其中一个老油子凑上前：“二位爷，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批绍兴黄酒...”
头一个把总正要答话，忽然瞥见巷子深处闪过一道黑影。他下意识按住刀柄，却只看见一只野猫窜过。“他娘的！”他啐了一口，转头对赵把总道：“走走走，喝酒去。这大过年的，谁还真心搜什么长毛余孽。”
他们没注意到，巷子深处的棺材铺后窗轻轻动了一下。韩师兄放下支窗的木棍，回头对藏在夹墙里的何永志低声道：“听见了？连他们都当你死了。”
何永志疑惑道：“不对啊，金威呢？自从他儿子死后，就没见过他了……”
韩师兄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那老狐狸现在可不好过。听说他整日躲在城南的破宅子里，连巡抚衙门都不去了。”
“他儿子...”何永志摸了摸肋下的箭伤，那里还隐隐作痛：“那纨绔死了倒干净！先前好几次要杀他，只是留着他还有点作用，就一直没杀，没想到，这次居然间接救了我一命。”
韩师兄冷笑一声道：“听说金威把儿子的尸首领回去后，在灵前坐了三天三夜……”
“后来呢？”何永志急切地想知道后续情况。
“还能怎么样，为了他的前程，他还敢怎么样？”韩师兄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他就一直缩在宅子里，巡抚也知道他伤心，也没有给他派任务。我看哪，他八成是废了！”
何永志摇头道：“这不像我认识的金威，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这样子，完全不像他，要小心他有什么阴谋。若不是怕引起骚动，耽误我离开这长沙城，我现在就想去把他宰了！”
韩师兄抚摸何永志因气愤而起伏的胸膛，劝慰道：“别着急，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凭你的武功，要杀他有的是机会，别耽误了正事。”
何永志稍稍平复了心情：“多谢！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到金威，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害，不说了，喝酒！在太平天国可不能喝酒，他们都信拜上帝教。我是不信教，但也不能喝酒。虽然我平时也不怎么喝酒，但一次都不能喝，也是很难受的。今天伤也好了，我可得好好喝一顿！”
窗外飘起细雪，炭火盆里的火光映着两人脸庞。韩师兄给何永志斟满一杯酒，笑道：“今日破例，咱们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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