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光洒进小小的房间，带来雪的微茫，伴着老树斑驳的孤影，伴着片片飘飞的黄叶。风很凉，泠泠有如琴音，刮起雪白的窗帘，又轻轻地放下。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体的温度逐渐消失，感受着自己身体随着年华消逝而枯萎。

窗边传来轻轻的拍打声，他使劲扭头看去，又开始下雪了。他突然意识到，那雪花是恣意的、飞舞的、飘忽不定的存在，人也是这样的。银闪闪、黑茫茫的。

雪缓缓地落在那片闪烁着凄美的土地上，轻轻地落在宽阔回环的边境线上，恬恬地落在一路向南的维克河里，

那么，是时候了：

通过一粒沙子，便能看到世界；

通过一颗雪花，便能看到天空之城，

永恒，永远。

一秒即永恒，一瞬即永远。

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

把永远，紧紧握在手中。

主啊，是时候了：

是时候开始永远的旅行了。

我将乘坐那永恒的方舟，

来到时间，来到空间；

来到世界，来到此处。

那么，主，我是时候离开了。

雪落在充满烟火的美丽的乡间田地，雪也落在那宏大的、荒凉的圣恩斯特教堂上，落在那片如今已经无人问津的墓地里，落在那早已没了叶片的灌木丛中，他的灵魂逐渐陷入沉眠，他知道，这是他的死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就像他的母亲、父亲、弟弟、妹妹去世时一样，他为自己在床头旁点燃了蜡烛，他会像他死去的亲人们一样，迎来自己的归宿。

诚然，雪落在荒芜的心灵中，滋润了心灵贫瘠的沙漠；

诚然，雪落在深深的回忆中，浸染了灵魂贫乏的田园；

雪静静地飞落着，落在生者的生活里，也落在死者的灵魂里。

*

街灯昏暗的灯光笼罩在房屋与河流上，黑暗的天空仿佛在下沉，那时，脚下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这是维克托待在丹迪的第十个年头了，悲伤与迷茫、难过与不堪频频闪现在脑海之中：

他的妈妈死了，死于丹迪冷冽刺骨的伤寒。他的爸爸也死了，死于新旧历交替之际的邻国入侵战中。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吧。房顶、码头的护墙和空地上还残留着白白的雪。街边的灯火仍然在浑浊的空气中燃烧着微弱的光芒。

他漫步在街道上，内心空无一物，就像那空洞的艾瑞亚河。

寒气侵入他的肩膀。他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上半身。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里了呢？他不知道。或许，他已经走到曾经和父母居住过的家了吧。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雪花纷飞，沙沙，沙沙，落在屋顶，落在河里，落在他的心里，凉凉的，褪去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浮躁。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进着。

到底是什么支撑他继续走下去呢？他不知道。他漫步过许久未来的街道，走上奇多柯桥，那里有一栋蓝色的小楼。

他抬头望向小楼，其中几扇窗户散发着微弱但是均匀的光。他垂下头去，那是很接近大地的地方，那里散发着微弱的、朦胧的、昏暗的烛光。

*

这回他是没救了。那时，夜复一夜，经过那间小屋，维克托总是仔仔细细观察它。夜复一夜，小屋与其他窗户里发出来的光是一样的，微弱、但均匀。

他要是死了，维克托想，他会在百叶窗上看见蜡烛的光影，因为，“主说，在属于人的物体旁摆上两根蜡烛，我会拥抱他的”。他总是这样说。

玻璃窗上传来轻微的敲打声，雪似乎下大了。他的眼前逐渐朦胧，他的心里闪烁着白银般的雪花。

白色徐徐飘落，穿过街灯朦胧的、晦暗的光，徐徐飘落。雪平等地落在土地上的每一处地方，纷纷扬扬，迷迷幻幻，他听着雪沙沙地落下，落在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灵魂慢慢的回到过去，回到老开导者还活着的时候，回到与奥托嬉笑打闹的时候。雪花悠悠下落，落在尘封的回忆中。

*

他的一切走向死亡。在那弥留之际，他看见雪花，多么轻盈的雪花，多么沉重的雪花，多么存在的雪花，多么虚无的雪花。

雪花的海洋在空中飞舞，飘荡进宇宙，飘流进空间。

他看见一道来自内心的螺旋之光：

当无限的宇宙之光以直线的形状在空间散播时，它并非骤然向下传播，而是缓慢地前进着。或者说，当光线第一次开始扩散的时候，在开始的阶段，在光线的奥秘中，它描绘出完美的螺旋状。

世界，螺旋状的世界。

思绪如同雪花铺天盖地散开来，思绪如同海浪铺天盖地拍打来。

一切都将持续下去。

他看见虚无，它在他的眼前成存在与存在过的事物，蔓延开来：他看见历史，看见了世界的过去，那是一个螺旋的、缓缓向上的圆环：历史的循环、世界的循环。时代的圈子是无穷无尽的。他看见那极尽想象也不可能造就的穹天极宇，五彩斑斓的条带环绕着它。那是世界的图书馆，那是如同幻影一般的图书馆。

时间的长河奔流，流过最原始、最具有生命力的原始时代，穿过社会曾一度高度发达，但却总是因为统治者无能而崩溃的封建时代，经过社会经济高度发达，但是世界却总在崩溃边缘的资本主义时代，最后抵达道的社会，抵达最初的原始社会。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

他看着自己从小时候的咿咿呀呀，逐渐变成一个成熟稳健的青年，他恋爱了，结婚了，成家了，生小孩了，也是这个时候，战争爆发了，他的家人们都死了。他看到中年的自己鬓边逐渐发白，他知道，那是时间的作用。

他看见时间的长河奔流，流过了他的一生，流过了每个人的一生，他的灵魂已经由生的澎湃，转变为死的寂静。

他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他顺着河水向前走去，有天使前来，企图拦住他，他静静地点点头，踏上返程的路途。

他看见了虚无，虚无变成了空虚，而空虚填满了万物。黑暗与光明的交融中，他的灵魂再一次重塑。他跟随着时间的长河，向远处奔流：

他奔过万物，他奔过虚无，他奔过永恒，他奔过那一切可以表达、可以被表达、不可以表达、不可以被表达的一切，

他终于看见了彼岸。

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悲伤，越来越虚无，像世界一样顺着时间无为而治，像生活一样世界之中挣扎痛苦，像死亡一样艾瑞亚中奔流不息，像海洋一样轻盈，像海洋一样沉重，像羽毛一样轻盈，像羽毛一样沉重，

语言。

轻盈的、沉重的、悲伤的、愉快的、随意的、庄重的语言。

他的灵魂逐渐被分解，他的心灵逐渐被分解，他的过去逐渐被分解，

死亡，就这样平静地降临了。最后，他想起那满天的雪花，雪花纷纷飘落，果然就像生命一样，来自源头，就要回归源头啊……他来自循环，于是，他回归了循环。

*

他决定不再停留。

雪花纷纷扬扬从白夜飘洒，宛如柳絮随风飞舞。他望着茫茫雪海，内心总有些苦涩。远处的山脉，近处的屋舍楼栋，都被洁白无暇的雪花点缀。

上下一白，天地一寂，唯有雪花零落的声音。

他在此处没有牵挂了。他漫步在雪花之中，穿行在街道上，街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

他走到火车站，他听到火车嗡嗡的汽笛声，他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踏上归途了。他来自维克，他也决定回到维克。那是他的故乡。

火车奔跑，经过苏威士堡与艾登森市的田园山间，从宽阔回环的苏威士雪山山脉，到苏美尔市宽阔的苏美尔湖，又跨过宽敞宁静的维克路，仿佛穿过超越时间的空间，来到伊利亚特与珍妮的天空之城，将他的心绪带到仙境一般的维克苏伊士区郊区，

那里有火车站，是他童年时经常幻想的在云端的、可以俯瞰世界的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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