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人就这样牵着驴子,沿着台阶一路走下了谪居已久的小山。
由于早年间黄嘉琪的名声闹得太过响亮,基本成了个被通缉的人物,故而外出得处处提防。况且时至今日他二人依旧还没有剃发,异常度相当高,只好从山上住所里寻得一些服饰穿上,扮作道士模样——但好在这些二十多年小狼君基本没能整什么花样,故也不至于过个路就要被抓。
遥想弘光二年清军攻破江南后,一大群东林复社人士的组织接连被斩草除根,而作为明亡前就被主流儒学看不起的另类角色,黄嘉琪自更是逃不过敌视。无奈之下,他就在躲进一处由山神所庇护的城中村里,每日帮着几个粗壮汉子干些苦差事。
这几个乡下人大多文化不高,单纯质朴但心胸狭隘,认为是读书人坏了这天下,直骂世道昏暗。眼见着各路官绅军匪的烧杀抢掠,便拿着黄嘉琪出气,对他百般排挤,辱骂不息。可怜小狼君一生追求公平正义,却只得为这条小命苟且偷生——另外值得说的是,在这期间他还救助了一位被弘光皇帝抢婚而逃难的姑娘,为她提供了前去江阴的住所证,并由其口述的故事编纂成了一部话本——那都是题外话。
万幸的是,乘着南京的战乱,小狼君利用自己残余的力量在收拢了一小批旧时的追随者,外加十几个失去住所的流民,沿着小路上山躲避,开垦出一片天地,如此廖廖度过了二十余载,便是前文之事。
乱世之中刀剑无眼,大伙都以为他早已葬身干戈之中,加之鲁监国、郑成功一类人物在沿海地区的频繁活动,他这个“地头蛇”也就显得没那么起眼了。自沿海的抗清力量停止活动后,到如今也风平浪静了十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往事渐渐无人再提。
但为了保险起见,二人还是绕着人烟密集的地方走,基本都到挨着山一些小村子里歇脚,顺带找找当年的那几个友人。
如此,凭着黄嘉琪以往对地理位置的记忆,二人风餐露宿,一连奔走了七八日左右,来到了一处村民樵采的林域,眼看着存粮所剩无几,离最近的一户友人家里还不知有多远,只得采些野果野菜充饥。
这日正午时分,小张正用随地捡来的一根大木杈挖掘着菜根,却意外听见远处的林子里淅淅嗖嗖地传过来什么声音,不由得戒备起来,以为是什么飞禽走兽。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顺着声音摸过去,却发现了有趣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材健壮、约莫二十多的年轻人,拿着一柄小木杈做的弹弓,正朝着树的枝头上边打石子。一旁是捆成一堆的细长木枝。
听见脚步声响,那人转过头,也看见了小张。
“小道士你这是做什么?手上拿的是什么?”那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啊,我这是木戈,今天观里闲着没事,就下来玩玩,扮演扮演春秋故事,那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嘛。”小张咧开嘴,戏谑道。
“哈哈,本以为我已经幼稚得很了,不想这天底下还有这般滑稽人物——你师父知道了怕不是得狠揍你一顿!实话说吧,我也是觉着这山林间砍树捉柴的劳作太无趣,就自己做了这弹弓来玩,看来你我都是童心未泯呐!”那人一面说,一面又拿出兜里的一块石子往弹弓的皮绳上放。
“哦,还请大哥演示一下。”小张见这人挺和蔼,于是顺水推舟与他继续玩了下去。
“你看好。”那人用力握紧了弹弓的柄,把绳子拉满,用一只眼聚精会神地盯准了枝上的鸟,接着“咻”地一下,将石子射了出去。
没中。枝条晃悠晃悠,而那只小鸟应声飞走了。
“失误失误,看我再来一次。”那人轻轻吹了口气,又上了一发。
正午的烈日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地面,给树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衬得那人拉绳的动作格外流畅与自然,仿佛他与这古老的工具已经合二为一。
又是“咻”的一下,中了,石子与鸟从树上笔直地坠落了下来。
“彩,彩,大哥果然好本事。”小张拍手叫好。
“哈哈,也没怎么训练过,纯属喜好。”那人说道。这可激起了小张的兴趣,正当他也准备拿着树杈挥舞几番表演表演他的武功时,黄嘉琪牵着驴赶了过来。
“怎么,这位是?”那人问道。
“喏,这就是我师父。其实我们师徒这次是在下山拜访老友,路上粮食不够,所以我刚才是用树那杈挖野菜,开玩笑与你说是在练武的。”小张笑笑。
“原是山中隐士,幸会幸会。”那年轻人爽朗地笑笑,拿起了干柴说,“我看这小兄弟颇有些童真童趣,便与他戏耍了一番,也是桩乐事。”
黄嘉琪看到此景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以道士身份对着那年轻人礼貌地回了几句话。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便熟络起来。
“家父最爱高风亮节之人,想必请得二位到家中去坐坐,定能引得老人家喜笑颜开。”
黄嘉琪原本还有些顾虑,但见其盛情难却,也不好意思推脱,于是答应了下来。
“话说如何称呼后生?”
“鄙人姓于,名知远。”
踏着青色的石块,几人在路上又交流了一番,稍微了解了山下这些年的变化,扯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在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院落。把驴栓住,干柴放置好后,几人进了木屋。
吃过人家家中准备的午饭后,于知远把黄嘉琪请进了自己父亲的卧室,两位老人就这样谈论了老庄和周易之类的话题,从星宿说到风水再到天命…好在黄嘉琪学识渊博,什么都能扯得上话,也就应付过去了。
至少老人家还满意,也没有让他做些不擅长的占卜术之类的。“也算是用唠嗑支付这顿饭钱了。”黄嘉琪心想。一旁坐在板凳上的小张此时却早已昏昏欲睡,毕竟盛夏正午实属闷热,听着门外躁动的蝉声和屋内没完没了的谈话,很难不起困意。
终于,见话题已完,黄嘉琪开口问道。“老人家可知这边是否有位名叫‘昊町映’ 的先生 ?”
“什么?”于父似乎有些耳背。
黄嘉琪又重复了一遍,小张顺带着帮忙拼写这几个字的偏旁部首。
“我不曾听说这等人物。”于父说。
二人本有些失落,不想一旁烧炉的于知远却突然开口:“我说你们要找的是谁哇,原来是他——昊町映这人我知道,那个厚嘴唇的黑瘦高个是吧,是你们要找的么?”
“估计是了,我们是多年未逢的老友,曾有誓言于晚年再会。如今时日已到,可山下的种种样貌却早已变迁,难以寻回当年的路径。所以还恳请后生说明此人现居何处。”黄嘉琪凭着记忆回答道,过了那么多年他也不敢保证谁是谁,但好歹算是有些头绪了。
“也是令人感叹的友谊啊…正巧我也认识他,不得不说这人城府深的嘞,平时不显山漏水,实际上却是个满腹经纶的辩才。”于知远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顺带把肩上的毛巾扯下来挂在墙上。
黄嘉琪心里猛地一紧张,生怕知道于知远知道些内情,但好在他终究也没说出什么,就当作文学交流。
“上回他在江夏村办了个讲座,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刚巧我砍柴路过了那里。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吧,似乎和过去的理学心学都不大一样,但只觉应该有些道理的——这样,沿着这条路走个十几里,先右转到一处石墙,沿着缝隙直走五六里,最后在一处水井旁边左转,就能进村了。
听到这话后,黄嘉琪连忙称谢。
就这样,师徒二人草草歇息过一晚后,第二日别过于氏父子,带上些许干粮和野蔬,牵着驴接着赶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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