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对

郭嘉指尖轻轻一松，那颗赤豆坠入沙盘的瞬间，梧桐枝头栖息的夜枭猛然振翅而起。一声扑棱棱的声响中，暗青色的尾羽扫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进军帐掀开的缝隙。裴秀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沿黄河南岸等高线滚动的豆粒，桑皮纸上的墨迹忽然洇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乱了一般。他恍惚间又看见前世在黄泛区剖开的探方断面，赭红色黏土与灰白色粉砂层交织成大地的年轮。

“七公子可曾算过，这些豆子每日要吃掉多少粮草？”郭嘉的声音低沉却清晰，他的竹杖挑起沙盘边缘的帷幔，青铜杖首在烛火映照下泛起幽光。他苍白的手背浮现出一道道青筋，杖尖缓缓掠过代表袁绍大军的赤豆阵上方，带起几缕混着药香的酒气。“七十万大军沿鸿沟展开，光是战马每日嚼的粟米……”

裴秀的狼毫悬停在桑皮纸上方三寸，墨珠沿着笔锋将坠未坠，迟迟不肯落下。他忽然以笔杆为规，在等高线转折处勾勒出一个锐利的夹角，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笃定：“故而他们的粮道必在此处。”笔尖猛地穿透桑皮纸，正正点在鸿沟水系五百尺等高线的断裂带上，“河床在此处如断头铡般直降三丈，水流经年冲刷形成天然水闸。”

话音刚落，郭嘉身披的银狐裘毫无征兆地滑落肩头，内衬暗绣的紫微垣星图在烛光中若隐若现。他抓起鎏金酒樽倾身向前，浑浊的酒液顺着沙盘沟壑奔涌而出。“若在此处决堤……咳咳……”剧烈的咳嗽震得案上铜灯摇晃不定，赤豆大军在酒浪中溃不成军，几粒朱砂染红的豆子卡在乌巢泽的等高线褶皱里。

就在此时，铜雀台的更鼓声穿透三重帷帐传来，裴秀袖中滑出一把改良的游标矩尺。牛骨雕刻的尺身上密布蝇头小字，借着跳动的烛光可以隐约看到“汉尺三百分之一”的阴文刻痕。“鸿沟上游二十里处，河岸土质如酥饼般松脆。”他将矩尺横架在沙盘边缘，青铜游标在等高线间缓缓滑动，“遣三百死士夤夜掘进，可令七十万大军断粮三日。”

曹操的佩剑突然压住游标，剑鞘镶嵌的绿松石擦过牛骨尺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若袁本初察觉堤坝损毁？”

“那他会看到这个。”裴秀抖开连夜绘制的淤塞图，墨线在桑皮纸上虬结成网，清晰显示决堤后的洪水将尽数灌入鸿沟故道，“按每寸等高距推算，回流的河水不出三个时辰便能淹没我军前哨——故需在辰时三刻以狼烟为号。”

郭嘉拈起一枚被酒液浸透的赤豆，指尖轻搓胀破的豆衣，露出内里蠕动的蠹虫。“好个阳谋。”他冷冷一笑，屈指将豆子弹向沙盘，朱红色轨迹掠过乌巢泽上空，“只是这火攻之策，七公子欲借何等东风？”

裴秀的目光微微一抬，掠过帐外的浑天仪。青铜晷针在月华中投下纤长的阴影，他低声说道：“明日卯时三刻，角宿与氐宿将在东南天际……”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战马嘶鸣。荀彧挟着夜露掀帘而入，鹤氅下摆沾着几茎芦苇，“邺城飞鸽传书，袁绍幕府新设舆图司。”

烛火摇曳，密报上的炭笔草图刺痛了裴秀的眼睛。那些交错的山形符号与计里画方的网格，分明是标注着比例尺的等高线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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