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记得我年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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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簌簌地砸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周九良望着对面的人,茶盏里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那张十年未变的脸。云清还是穿着素白旗袍,发间簪一支白玉兰,腕上翡翠镯子映着烛光,水头极好——他记得这镯子,十年前在琉璃厂见她戴过,如今竟连半点包浆都没多。
"你..."他嗓子发紧,伸手去碰她搁在桌上的手,却在半空僵住。她的指甲修得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而自己的手背已显出淡褐色的斑点。
云清忽然翻转手腕,轻轻握住他悬空的手。她的掌心冰凉,像握着一块浸在泉水里的玉。
"你老了。"她摩挲着他虎口处的茧子,那是三十年弦索生涯的印记。
周九良喉结滚动。十年前那个夏夜,后台闷热得像蒸笼。他抱着三弦练习《夜深沉》,汗水把大褂后背洇出深色痕迹。忽然有笛声从月洞门那边飘来,清越得仿佛能劈开暑气。
他记得自己循声望去时,云清正倚着海棠树吹笛。月光漏过叶隙,在她素白旗袍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那时她也是这样冰凉的手,接过他的三弦示范轮指时,小指不经意擦过他汗湿的手腕,激得他浑身一颤。
"第三品该用'撮'的手法。"她当时这样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茶盏突然发出脆响。周九良回神,发现是自己手抖碰翻了杯子。褐色的茶汤在桌上漫开,云清却不急着擦拭,反而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檀木桌面上画了道蜿蜒的线。
"这是永定河。"她轻声道,又点了几处,"琉璃厂,大栅栏,鲜鱼口..."水痕渐渐勾勒出北京城的轮廓,"我见过它们叫丽正门、廊坊四条时的模样。"
有水珠顺着桌沿滴落在周九良裤管上。他以为是茶水,摸上脸才发觉是自己哭了。那些水珠混着茶汤,在桌面地图上冲出细小的沟壑,像突然老去的皱纹。
云清忽然倾身向前。他闻到她发间白兰的香气,混着某种古老的、像是线装书味道的冷香。她的唇在距他耳畔寸许处停住:"你第一次登台穿的靛蓝大褂,第二颗盘扣是后来补的,颜色略深些。"
周九良浑身发抖。那是2009年春天的事,他第一次给师父捧哏,紧张得崩飞了盘扣。后台手忙脚乱找了相近的线补上,连孟哥都没注意这点细节。
窗外风雪更急了。有碎雪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云清发间,竟不融化,像缀了几粒碎钻。周九良忍不住伸手去拂,却见她突然抓住自己手腕。
"看好了。"她将他的手掌翻向上,指尖轻轻划过生命线。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手心上那道去年切菜留下的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与此同时,钻心的疼痛从指尖窜上臂膀,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骨头。
"这就是代价。"云清松开手时,他掌心的皮肤已恢复成二十岁的光洁,可整条手臂却布满可怖的青紫色血管,"我能让局部时光倒流,但身体其他部分要承受加倍的衰老。"
周九良猛地拽开衣领。锁骨下方本该有颗痣的地方,现在只剩光滑的皮肤——那是他二十五岁才长出来的。而右肩胛处不知何时多了块老人斑,像泼上去的茶渍。
"现在明白了吗?"云清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他惊恐地发现她眼角浮现出细纹,"我可以让你变回少年模样,但..."
"但我会死得更快。"周九良接话,突然笑出声来。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师父说《庄子》里讲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当时他还不懂,现在看着对面瞬息间老了十岁又恢复原状的云清,突然就明白了。
茶凉了。
云清起身时,周九良突然抓住她腰间禁步的流苏。玉环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像他们初遇时那支笛曲的余韵。
"让我再看看你。"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立在原地没动。周九良的手指顺着流苏往上,掠过她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最后停在盘扣上——是那粒十年前就松动的珊瑚扣子,他用牙咬紧过线头的。
"你记得..."
"我记得所有事。"云清打断他,"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走。"
雪停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桌上只剩半盏残茶,水痕勾勒的地图早已干透。周九良慢慢趴在那片茶渍上,听见自己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柜台上,茶馆老板养的画眉突然开始学舌,反复说着昨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记得...你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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