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开的季节,云清站在那株三百年前亲手栽下的海棠树下,指尖轻触粗糙的树皮。四十年了,自从上次与周九良在凌晨四点的咖啡馆分别后,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场合。长生者最怕习惯,习惯会变成依赖,而依赖终将带来痛苦。
"但今天是他的六十岁生日。"云清自言自语,一片花瓣飘落在她掌心,"凡人能活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幸运了。"
她整理了一下淡青色的旗袍,这是周九良曾经说过喜欢的那件。一步踏出,人已站在周九良住宅小区的花园里。凌晨四点,整栋楼只有一家还亮着灯——六楼靠右的那个单元。云清不需要抬头确认,她能感觉到周九良的存在,就像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轻轻叩响房门,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当门打开时,云清呼吸微微一滞——面前的周九良已满头华发,眼角布满皱纹,只有那双眼睛还如当年般清澈明亮。
"云...云小姐?"周九良的声音有些颤抖,扶着门框的手青筋凸起,"真的是您?"
"生日快乐,周老师。"云清微笑,举起手中的礼盒,"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豌豆黄,还是那家老字号。"
周九良让开身子,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四十年了,我以为您已经...忘了..."
"长生者从不会忘记。"云清走进屋内,环顾四周。墙上挂满了周九良这些年的演出照片,从青涩到成熟再到如今的苍老。茶几上摊开着药盒,旁边是一本翻旧的《唐诗三百首》。
周九良有些局促地收拾着沙发上的衣物:"抱歉,家里有点乱。这些年身体不太好,很少接待客人了。"
云清按住他的手:"不用忙,坐下吧。"她触碰到周九良的手腕,脉搏虚弱得让她心惊。凡人啊,如此脆弱又如此坚强。
他们相对而坐,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云清带来的点心和一壶刚泡好的龙井。周九良给云清倒茶时,手微微发抖,茶水溅出几滴。
"帕金森。"他苦笑着解释,"去年确诊的。医生说大概还有...一两年的时间。"
云清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但茶水表面泛起细微的波纹。"我见过很多死亡,周老师。有的壮烈,有的平静,有的毫无意义。你的不会是无意义的。"
周九良惊讶地抬头:"您...您能看到我的死亡?"
"不。"云清摇头,"但我了解你。你这一生,把欢笑带给了无数人,留下了值得传承的艺术。这比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有意义得多。"
窗外,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周九良望着天色,突然说:"云小姐,能陪我去个地方吗?就是...我们第一次长谈的那个咖啡馆。"
云清点头,伸手扶他起身。当她的手指碰到周九良的手臂时,一股温暖的气息流入老人体内。周九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关节不再疼痛,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这只是暂时的。"云清轻声说,"我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但可以让你今天舒服些。"
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们慢慢走着,周九良的步伐比在家中轻快了许多。那家咖啡馆还在,只是换了装潢,门口的招牌也从繁体变成了简体。但令云清欣慰的是,那株海棠树依然挺立在那里,比四十年前更加粗壮茂盛。
"它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周九良抚摸着树干,仰头看着满树繁花,"就像您一样。"
云清站在他身旁,黑色长发在晨风中轻轻飘动:"植物也有记忆,周老师。它记得每一个在它树荫下停留过的灵魂。"
他们坐在咖啡馆外的长椅上,店员还没来上班。云清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个茶杯,倒上热茶。周九良捧着茶杯,望着花瓣飘落在茶汤里,突然笑了。
"笑什么?"云清问。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说您认识李白。"周九良眼中闪烁着顽皮的光芒,"我当时以为您在开玩笑。"
云清也笑了:"李白喝醉后喜欢在长安的屋顶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吟诗。有一次差点摔下来,是我用一阵风把他托回去的。"
周九良摇头感叹:"真难想象...您亲眼见证了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
"不只是中华文明。"云清望向远方,"我曾站在特洛伊的城墙上看着木马被拖入,曾在佛罗伦萨听达芬奇讲解《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曾坐在恒河边看释迦牟尼讲经...时间对我而言,就像你们翻书一样简单。"
周九良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云小姐,长生...痛苦吗?"
阳光穿过海棠花的间隙,在云清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第一次露出了周九良从未见过的脆弱表情。
"每一次离别都是痛苦。"她的声音轻如花瓣落地,"看着珍视的人一个个离去,而自己永远停留在原地。三千年来,我学会了不去爱,因为爱意味着未来的痛苦。"
"但您还是来见我了。"周九良温和地说。
云清转头看他,金色的瞳孔中映出老人慈祥的面容:"因为你值得被记住,周九良。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你是少数让我想要停留的港湾。"
周九良的眼眶湿润了:"我很荣幸...真的。"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照在两人身上。云清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周九良:"给你的礼物。"
周九良小心翼翼地展开,发现是一幅长长的画卷,上面精细地描绘着他们每一次相遇的场景——初遇时的咖啡馆,后台的即兴合奏,在潘家园淘宝的午后,凌晨四点的海棠花下...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这..."周九良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画面,"这些都是..."
"我用三百年时间练就的画技。"云清轻声说,"画卷用特殊材料制成,可保存万年不坏。我想...让后人知道周九良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周九良的泪水终于落下,滴在画卷上。云清伸手轻轻抹去,泪水在她指尖化作细小的水晶。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周九良擦干眼泪,"能再听您弹一次琴吗?就像我们第一次合作时那样。"
云清点头,手一挥,一张古琴出现在膝上。这不是普通的琴,琴身呈现出深沉的紫檀色,琴弦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这把琴..."周九良睁大眼睛。
"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唐代雷威制作的那把。"云清轻抚琴弦,"安史之乱时遗失,我花了三百年才找回来。今天是它重现世间的第一日。"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凤求凰》的旋律流淌而出。周九良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听到云清弹琴时的震撼。曲调婉转悠扬,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哀伤,仿佛在诉说一个跨越千年的孤独故事。
曲终时,周九良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更让他震惊的是,云清金色的眼中也噙着泪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长生者流泪。
"云小姐..."
"嘘。"云清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听,海棠花在说话。"
一阵风吹过,满树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同粉色的雪。周九良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他知道,云清给他的临时力量正在消退。
"我该回去了。"他轻声说,声音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云清收起古琴,扶他起身。回程的路上,周九良走得越来越慢,到楼下时几乎全身重量都靠在云清身上。电梯里,他轻声问:"云小姐,死亡...是什么感觉?"
云清沉默了片刻:"就像长久以来的疲惫终于得到了休息。然后...你会成为风,成为雨,成为星空的一部分。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孤独。"
周九良微笑:"听起来...还不错。"
回到家中,周九良躺在床上,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云清坐在床边,握着他逐渐变冷的手。
"能...能再说一次吗?"周九良气若游丝,"那句...祝福..."
云清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一生无悔与你相识,此后岁岁年年,平安顺遂。"
周九良满足地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云清看着他胸口的起伏逐渐停止,一滴金色的泪落在他的脸颊上。她从袖中取出一片海棠花瓣,放在周九良的胸前。
"睡吧,周九良。"她轻声说,"在永恒的梦里,你会永远年轻,永远快乐。而我...会记得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也落在那个始终如一的青衣女子身上。风吹动窗帘,当风停下时,房间里只剩下周九良安详的遗体和满室海棠花的香气。
在另一个时空的某个角落,云清站在她最初栽下的那株海棠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繁花。一片花瓣落在她掌心,她轻声说:"岁岁年年,平安顺遂。"
花瓣在她手中化作点点金光,随风飘散,如同无数个未说完的故事,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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