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背叛的伤痕

五年时光如村口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流逝。

林晓兰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春日的阳光透过棉布，在她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儿小梅四岁了，正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蝴蝶，笑声清脆如铃。两岁的儿子小强坐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小梅，别跑太远。"林晓兰轻声叮嘱，手里动作不停。晾完衣服，她还得准备午饭，然后去学校上下午的课。

自从当上代课老师，家里的经济状况稍微好转了些。虽然张建业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他自己身上，但至少她的十八块钱能保证两个孩子不饿肚子。

"妈，你看！"小梅举着一朵野花跑过来，"送给你！"

林晓兰蹲下身，让女儿把花插在她耳边的发髻里。"真漂亮，谢谢宝贝。"她亲了亲小梅的脸蛋，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林晓兰抬头望去，看见村里的邮递员老李在门口停下。

"林老师，有你的信！"老李从绿色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县教育局寄来的。"

林晓兰擦了擦手，疑惑地接过信封。教育局怎么会给她写信？拆开一看，是一份通知，邀请村小学教师参加下周在县城举行的教学研讨会。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去县城！这意味着她有机会去书店看看，也许还能买些新的教学参考书。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借机去教育局查一查，当年自己的学籍到底有没有被"补上"——虽然心里早已不抱希望，但总归是个念想。

晚上，张建业难得回家吃饭。自从当上农机站的小组长，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下周我要去县城参加一个教师研讨会。"林晓兰一边盛饭一边说，"得去两天，小梅和小强能不能让你妈帮忙带一下？"

张建业头也不抬："随便你。反正你那破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

林晓兰早已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不再像从前那样伤心。她把饭放在他面前，轻声说："我想顺便去教育局问问，看能不能查查我的学籍档案。"

"啪！"张建业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有完没完？都多少年了还惦记那事？"他脸色铁青，"要不是我娶了你，谁要你这种被人说闲话的女人？不知好歹！"

小梅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哭了起来。林晓兰赶紧抱起女儿，不再说话。这样的场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她已经学会了沉默。

研讨会那天，林晓兰起了个大早。她穿上最体面的蓝布衣裳——那是用张建业一件旧中山装改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看上去朴素却精神。

"妈，你真好看。"小梅仰着小脸说。

林晓兰亲了亲女儿："乖乖听奶奶话，妈妈后天就回来。"

她把两个孩子送到婆婆家，然后步行到村口，搭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一路上，清新的晨风拂过脸庞，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她久违地感到一丝轻松。

县教育局的礼堂里坐满了来自各乡村的教师。研讨会内容很实用，林晓兰认真地记着笔记，甚至鼓起勇气提了一个问题，得到了主讲人的表扬。

中午休息时，她匆匆吃了自带的干粮，然后溜出教育局大门，想去新华书店看看。县城比她记忆中繁华多了，新开的商店琳琅满目，街上行人衣着光鲜。她不禁想象，如果当年自己上了大学，现在会不会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正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张建业！他穿着笔挺的蓝色工作服，正从一家国营饭店出来。林晓兰下意识地想喊他，却猛地停住了。

张建业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时髦的红色连衣裙，烫着卷发，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林晓兰如遭雷击，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本能地躲到一根电线杆后面，心脏狂跳不止。这就是张建业总说"工作忙"的真相？

那女子突然转头，朝街对面喊了一声："同志，我的包！"声音清脆悦耳。

就是这一转头，让林晓兰看清了她的脸——白皙的皮肤，大眼睛，嘴角有一颗痣。这张脸，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五年前，在村支书家里，她曾见过这个女孩一面。当时村支书介绍说，这是他的远房侄女，叫李婷，来村里玩几天。而现在，李婷胸前别着一个工作证，上面赫然印着"县教育局"字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晓兰脑海中炸开。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张建业和李婷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在化妆品柜台前驻足。透过橱窗，她看见张建业豪爽地掏钱买了一瓶雪花膏，李婷高兴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林晓兰的视线模糊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街边的长椅上坐下，双手不住地发抖。所有线索突然串联起来——张建业新婚之夜醉话中的"李婷"，当年被顶替的大学名额，如今李婷在教育局工作...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早就认识...李婷就是用我的通知书上的大学...张建业一直在骗我..."

下午的研讨会林晓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中午看到的画面，以及这些年来的种种疑点。研讨会一结束，她就匆匆赶回教育局人事科，借口查询教师培训档案，偷偷查找李婷的资料。

"李婷，女，26岁，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任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员..."资料上的黑白照片里，李婷微笑着，仿佛在嘲弄她。

省师范大学！正是林晓兰当年考上的学校！

回村的路上，林晓兰一直死死攥着那张抄录了李婷信息的纸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拖拉机颠簸在乡间土路上，如同她翻腾的思绪。

她必须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晓兰表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却开始收集证据。她借口看望在县医院工作的表姐，多次去县城，跟踪张建业和李婷，记下他们约会的时间地点；她托人从省师范大学查到了当年的录取名单，确认"林晓兰"确实被录取，但入学的是另一个人；她甚至找到了当年同考场的同学，证明自己确实参加了高考...

证据越积越多，林晓兰的心也越来越冷。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中的牺牲品。张建业娶她，或许只是为了封她的口，或者出于一丝愧疚。

一个周末，张建业又说要加班不回家。林晓兰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带着厚厚一叠材料去了县纪委。

"我要举报县教育局李婷冒名顶替上大学，以及我丈夫张建业参与其中。"她对接待人员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接待人员是个中年男子，听完她的陈述，翻了翻材料，表情渐渐严肃。"这个情况很严重，我们会调查的。你先回去等消息。"

林晓兰走出纪委大门时，天已经黑了。夜风拂过脸庞，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也许，终于要真相大白了。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正义，而是更深的伤害。

三天后的傍晚，张建业突然回家，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正是林晓兰那天交给纪委的材料。

"你干的好事！"他把信封狠狠摔在她脸上，纸张散落一地。

林晓兰脸色煞白："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以为县纪委的人会听你一个村妇胡说八道？"张建业冷笑，"李婷的表舅是纪委副书记！材料直接转到了我手上！"

他一把抓住林晓兰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你知道你差点毁了我和李婷的前程吗？"

"我毁了你们？"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爆发，林晓兰挣脱他的手，声音嘶哑，"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李婷用我的名字上了大学，你骗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你们都是骗子！"

"啪！"一记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闭嘴！"张建业怒吼，"要不是我娶了你，你早就是没人要的破鞋了！李婷才是我的爱人，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娶你不过是因为——"

他突然刹住，但林晓兰已经明白了。

"因为愧疚？还是为了封我的口？"她冷笑，嘴角渗出血丝，"张建业，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疯子！神经病！"张建业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李婷说得对，你这种女人就该关进精神病院！"

林晓兰踉跄着后退，腰部重重撞在桌角，然后跌坐在地上。一阵剧痛从小腹传来，她低头看见鲜血顺着大腿内侧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刺目的红。

"啊...我的孩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却因为连日奔波和情绪激动，一直没有察觉。

张建业也愣住了，显然不知道她怀孕的事。"你...你没事吧？"

林晓兰蜷缩在地上，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她失去的不只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有对人性最后的一点信任。

邻居听到动静赶来，急忙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经过一番抢救，孩子还是没保住。

"是个男孩...已经成形了..."医生惋惜地摇头。

林晓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房梁。张建业早就溜走了，大概是回县城找李婷商量对策去了。小梅和小强被邻居暂时带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满室的血腥气。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林晓兰轻轻抚摸平坦的腹部，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你..."她对着虚空呢喃。

那一刻，她想到了死。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小梅和小强的笑脸。不，她不能丢下他们。为了这两个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第二天，张建业回来了，带着一包红糖和几个鸡蛋，假惺惺地表示关心。林晓兰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喝着邻居送来的粥。

"听着，"张建业坐在床边，语气缓和了些，"昨天是我不对。但你也别再去告什么状了，没用的。李婷家在县里关系很硬，你斗不过他们。"

林晓兰依旧沉默。

"这样吧，"张建业继续说，"我以后每个月多给你十块钱，你好好带着小梅小强过日子。我和李婷的事...你就当不知道。"

十块钱。林晓兰在心里冷笑。这就是她失去的一切换来的代价。

"滚出去。"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张建业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会这样说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耸耸肩出去了，临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林晓兰彻底死了心。她不再对张建业抱有任何期待，也不再提举报的事。表面上，她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教书、带孩子、操持家务；内心里，她却像变了一个人，所有的柔情和希望都被封存起来，只剩下一个执念：一定要让小梅和小强读书成才，远离这个肮脏的地方。

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学和抚养孩子上。白天，她是学生们喜爱的林老师；晚上，她是严格督促孩子学习的母亲。至于张建业，他爱回不回，她已经不在乎了。

只有夜深人静时，林晓兰才会允许自己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和那张改变她命运的录取通知书。泪水浸湿枕头，却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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