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字谣（一）（修改）

忆海云游：也无风雨，也无晴

汽笛鸣声悠扬嘹亮，像是迎着日出吹响的号角，一座邮轮远重洋，劈开海啸巨浪，斩断风雨如晦，停靠在繁华喧闹的港口。

岸头不乏来接风或送行的，吆喝声与泣音不间断。缓步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前行，你长舒一口气，游子归乡的喜悦与快意挤得心头满涨。

多年求学，你终于回到了南安。

？？：您就是作家青山涧先生吧？校长特地命我来为您接风洗尘，您叫我惊雷就行。

码头离你的住所有段距离，惊雷安排了一辆汽车接送，你摇下车窗，看车水马龙的闹市，飘进鼻间的不是你怀念的油香，而是潮湿又沉闷的烟尘。

端午将至，城内庆贺之气却乏善可陈，大抵是纷飞战火烧得人心惶惶，自身尚且朝不保夕，更是无暇为这飞龙在天的吉日添喜气了。

见你心事重重，惊雷眼观鼻鼻观心，闭上自己能说会道的嘴，一路无话。

陆晨：辛苦您专程来一趟，还打点得如此周到，我却是无以为报。

到达住处后，你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不由分说地塞进惊雷手里。

陆晨：西洋的甜食，还请不要推拒。

惊雷：您真是太客气了，其实这替您接风的活计，可是我辛苦抢来的。

对上你疑惑的目光，惊雷憨笑着挠头，眼中是掩不住的仰慕。

惊雷：您之前虽然远在不列颠，小说与文章却风靡九霄，学校多的是仰慕您才华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惊雷：我爱您写的杂文，尤其是那篇《判词》，写底层戏班子一青衣的见闻，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我反复读了近十回，每回都有新的见解。

不料有人会突然提及，小时候在戏班子里的往事一幕幕闪回，像近来时兴的、画面模糊的黑白电影，你怔了片刻才微笑。

陆晨：《判词》我反复修改了近半年才定稿，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也算不负当时艰苦了。

惊雷：冒昧一问，您对戏班子和京剧如此了解，平日是否也爱听戏？

陆晨：自然，只可惜西洋罕有戏听，此番归国，总算能听个痛快了。

惊雷：那您可不能错过仙临楼燕老板的戏！

年轻小伙登时来了劲儿，手掌一拍，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了。

惊雷：她是当今南安的梨园魁首，她一唱词、一甩袖，那话本里的人物便像活过来似的，叫台下观众如痴如醉，金瓜子银豆子不停往台上扔！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你切实捕捉到的信息却只有一个名字。

那个你深藏在心从未忘记，此刻听到却陡感陌生的名字。

陆晨：燕老板……是燕君韦吗？

惊雷：正是！

傍晚时分，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于是夕阳也被这水雾浸透，只剩一隅灰败的霞光。

收拾住所的用时比你想得要长，赶到仙临楼时已是饭点。大堂座位几乎人满为患，包厢也均被贵客预订，虽有心理准备，但燕君韦的人气仍然令你惊叹。

伙计打量你的穿着和气质，心下立刻有了谱，他脚步殷勤地迎上来，恭敬地弯下了半腰。

店小二：客人，您来得不赶巧，好座位没剩几个了，您看是在边角将就，还是……？

说着，他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贪婪的意味不言而喻。

陆晨：……

你迟疑了一会，报社这个月还有五十多块的稿费还没结，你的手头不算宽裕。

但今日上台的可是燕君韦，一别多年初次观演，你实在不愿草草了事。

思及此，你咬牙加了一块银元，面上作出谙练潇洒的姿态，仿佛只是多丢了块铜板。

陆晨：烦请领我去个雅座。

店小二掂量了下银元，又往上吹了口气，听到那悦耳的脆响，立刻乐开了花。

店小二：得令！小的一定给您找个顶好的位置！

店小二所言非虚，你被他带到了与戏台有段距离但不远，且立于正中央的小桌。坐在此处，你能清晰纵观戏台的全景，又不会错过台上演员精湛的表演细节。

临仙楼一晚上有好几场戏，燕君韦带领的定风班作为大轴压阵，还未到出场时间，台下便有戏迷按捺不住。

观众：燕老板！燕老板！

吆喝叫好声此起彼伏，你不由自主跟着喊了好几声，距表演时间愈来愈近，你竟为接下来的表演紧张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她在台上，你在后台的往昔。

倏地，台上灯火骤暗，刚才还熙然攘的厅堂立刻寂静无声，琴师还末奏乐，铙钹和铜镲一响，你便知道今日的戏目了。

陆晨：是《木兰从军》……

门帘掀起，那抹水蓝色的身影迈着云步，水袖荡起藏锋的风波，惊鸿一瞥，久久难忘。

燕君韦：♫可恨突厥犯境，烧杀掳抢无所不为。闻听人言，贺元帅有令，前敌报到。

燕君韦：♫想我木兰，自幼跟随爹爹学得兵法武艺，只是身为女子，不能上阵杀敌，也是枉然。

她嗓音宏亮清澈，唱词行云流水，一改往常南曲温婉清丽，慷慨激昂，意气飞扬，歌声里的生命力热烈充沛。

外头的雨幕不曾停歇，戏院里却像是升起了朝阳，光辉灿烂，照亮了看客的千头万绪，唱出了心间的百感交集。

燕君韦：♫巾帼英雄古有证，女儿我立志胜前人。

木兰在父母身前明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你沉浸在渐入佳境的剧情中，一不留神便直直撞进了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四目相对，匆匆流逝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呼吸也被剧烈的心跳声。分明只是转即逝的分秒，你却无比确信她瞧见了你。

陆晨：师姐……

燕君韦：♫恨只恨突厥贼兴兵，锦绣山河染血腥。桑折麦倒乡里蹂躏，烧杀掳掠田舍化灰尘。

燕君韦：♫狼子野心从来狠，乘铁骑入都门，国土覆灭，覆巢之下卵难存。

燕君韦：♫不许胡骑越过燕山岭，奴愿赴沙场万里行。

木兰挥袂生风，字句铿锵，分明是豪言壮语，却声泪俱下，浩瀚山河下暗流涌动着巨大的悲拗。

身处危难动荡的时局，这幕唱词也饱含良苦深意。你听得眼眶泛酸，心神却无比激荡，看得更加目不转晴。

八方听戏，四方为神，三方为魂，一方为人。

燕君韦的表演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直到台上人唱罢拂袖而去，看客也纷纷意犹未尽地离席，你才戏里抽回神来，困惑也随之浮起。

陆晨：（师姐以前不是老生吗，怎么唱起了旦角？）

好戏散场，你没有跟着人群离开临仙楼，而是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后台。

定风班如今是南安数一数二的戏班，休息的厢房均有专人把手，你才靠近便被一年轻小生的宽袖拦住。

小生：客人您这是？

陆晨：我有要事想与燕老板一叙，还请通传一声。

小生心里暗嗤，只当你又是仰慕燕君韦的狂热戏迷，这场面他着实见怪不怪，当即欠了个身，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小生：实在抱歉，燕老板今个儿是这周第四转了，这会实在疲乏不堪，恐怕承不了客人美意。

陆晨：我与她……

总管事：小晨，你真回来了？燕老师说你在台下，我还不信呢。

见到熟悉的故人，你因小生的轻慢而皱起的眉头舒展，冲总管事莞尔一笑。

陆晨：总管，好久不见。

小生哪里能想到，你看着这般面生，竟与燕老板和总管事关系匪浅，愕然而无措地瞪大了眼珠子。

总管快步走下台阶，没忘打量你几眼，他捋着蓄了多年的长胡子，目光中流露出怀念与感慨。

总管事：士别三日，果真该刮目相看，瞧你这通身气派，我刚一打眼还没认出你。

总管事：快进来，咱们定风班燕老板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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