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次擦拭石膏像眼窝时,松节油在林霜华的指缝间凝成琥珀色的泪。画室的暖气坏了,她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结成细密的冰花,像某种疾病的切片标本。窗外槐树的枯枝划拉着天空,发出类似炭笔在粗糙纸面上摩擦的声响。
门被猛地踹开时,林霜华的炭笔在速写本上划出尖锐的折线。江临川裹挟着北风闯进来,画箱撞在门框上,散落的诊断书残页像受伤的白鸟扑向窗台。
"又在给你的石膏情人做防腐处理?"他甩开沾满群青颜料的围巾,腕表玻璃的裂痕里渗出颜料,像静脉注射后淤青的皮肤。林霜华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在颤抖,去年市美术展上,就是这根手指勾断了她裙摆的流苏。
"昨天的速写作业,"他突然凑近,松节油混着碘伏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把我画成俄耳甫斯还是伊卡洛斯?"
林霜华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你更像个偷火种的贼。"她盯着他袖口新绣的鹧鸪,针脚凌乱得像心电图上的室颤波形。
江临川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撞出回音。他抓起丙烯笔在石膏像额头画上第三只眼:"知道为什么莫奈晚年只画睡莲吗?因为池塘能倒映整个天空——"笔尖突然折断,"——却藏得住所有秘密。"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冬天。文科班的窗边总能看到江临川用颜料涂改课本里的插画,把但丁改成咧嘴笑的丘比特,把地理图册上的海洋染成群青色。林霜华则习惯在素描本角落画满解剖图,心脏的位置永远偏左0.5公分。
最近三周,江临川开始频繁缺课。每次回来,画箱里都会多出几张诊断书残页。此刻他正用刮刀挑起钴蓝颜料抹在结霜的玻璃上,颜料顺着冰花纹理漫延成血管的形状。
"上周说的双生子悖论..."林霜华刚开口,就看见他左手悄悄按住右肩。
"如果宇宙真有两个自己,"他突然转身,刮刀在玻璃上刮出刺耳声响,"一个乘诺亚方舟,另一个就该在倒悬海里溺亡。"颜料管从他口袋里滑出,林霜华看清了标签上被划掉的"止疼药"字样。
暮色透过冰花窗棂将他的轮廓切成碎片。林霜华数着他后颈随呼吸起伏的棘突,像在数母亲遗物盒里排列的安瓿瓶。去年他们在槐树洞埋下的许愿瓶突然炸裂,二十三张"下雪天不疼"的纸条在寒风里纷飞。
"江临川!"她抓住他正往石膏像胸口钉图钉的手,金属凉意刺进掌纹,"解剖课教过心包位置吗?"
他歪头用画笔蘸取她溅在速写本上的鼻血:"心脏偏左0.5公分的人——"笔尖突然戳穿《神曲》的炼狱图,"——更适合当偷时间的贼。"
第二天清晨,林霜华在画室发现江临川的调色盘。群青与赭石混成淤血般的紫,中央粘着半片撕碎的诊断书,只能辨认出"进行性"和"预期寿命"几个字。她打开自己的素描本,翻到上周画的速写:江临川在医务室窗前,阳光将他输液管的影子拉长成一条通往倒悬海的路。
文学课讲到《呼啸山庄》时,江临川突然把钢笔摔在课桌上。"所有自我牺牲式的爱情都是愚蠢的,"他的声音像钝刀划过帆布,"看着别人为自己痛苦,很享受是吗?"全班愕然的寂静中,只有林霜华注意到他左手正死死掐着右腕,仿佛要按住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
午后的素描课上,江临川开始用炭笔疯狂涂改两人的合作画作。他把林霜华精心描绘的心脏解剖图覆盖成一片混沌的灰,又在边缘写上拜伦的诗句:"爱在黑暗中视物,如同猫头鹰。"
"够了。"林霜华按住画纸,却摸到他滴落的冷汗。
他甩开她的手:"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你这种自以为能拯救谁的眼神。"画架被他踢倒时,林霜华看见他裤袋里露出的药瓶标签——比上次的剂量增加了三倍。
暴风雪来临前的傍晚,江临川把画室钥匙扔进颜料桶。"我要转去意大利美院了。"他背对着她整理画箱,声音轻得像橡皮擦屑,"明天就走。"
林霜华看着他把所有诊断书碎片塞进画箱夹层:"马可波罗说威尼斯的玻璃会唱歌。"
"什么?"
"你去年埋在槐树洞的许愿瓶,"她捡起地上染血的橡皮屑,"写的是'想听玻璃唱歌'。"
江临川的肩胛骨在毛衣下剧烈起伏。他突然转身抓起松节油泼在两人合作的壁画上,刺鼻的液体流过他们花三个月绘制的倒悬海,溶解了海底那对相拥的人影。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他的咆哮震碎了窗棂上的冰凌,"我讨厌你的素描,讨厌你记笔记的样子,最讨厌你假装——"咳嗽打断了他,鲜血从指缝渗出落在但丁的铅笔画像上。
摔门声在走廊回荡了七秒。林霜华数到第八秒时,门外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她拉开门,看见江临川蜷缩在走廊的阴影里,右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腕表玻璃完全碎了,群青颜料混着血在瓷砖上漫延成微型海洋。
救护车的蓝光透过冰花窗户在墙上投下游动的光斑。林霜华握着江临川逐渐冷却的手,看见医生摇头的幅度。诊断书终于完整拼好:进行性肌肉骨化症,预期寿命二十三岁。
护士递来染血的个人物品。在江临川的素描本扉页,她看到被反复修改的但丁诗句:"在第八层冰湖相拥的叛徒,掌心会开出双生鸢尾。"下方是铅笔素描——两个心脏偏左0.5公分的胚胎,在羊水中以完全相同的姿势蜷缩。
窗外,三十年来最暴烈的雪尘吞没了救护车的尾灯。林霜华把额头贴在病房的玻璃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内外世界的界限。她终于明白,那些刻意伤害的言语,那些被撕碎的诊断书,都是他笨拙的方舟,载着所有未能说出口的"不要看着我死去"。
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变成平直的群青线条时,二十三只灰雀掠过医院楼顶。它们衔着被鲜血浸透的许愿纸条,飞向倒悬的天空。林霜华解开校服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三公分的胎记——与江临川药瓶上贴的剂量标签形状完全一致。
在画室最暗的角落,被松节油浸泡的壁画正在干涸。倒悬海里,两个模糊的人影重新浮现,他们相触的指尖生长出鸢尾花,花瓣的脉络是心电图与素描线条的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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