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像稀释的丙烯白,在午夜时分呈现出病态的浑浊。林霜华数着地砖上斑驳的痕迹,那些被轮椅和担架车轮碾出的纹路,恰似江临川素描本里未完成的线条。第三十七次抬头时,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上,她呵出的白雾正缓缓滑落,如同那个雪夜融化的群青颜料。
江临川的睫毛在呼吸面罩下颤动,像垂死的凤尾蝶试图最后一次振翅。林霜华把素描本抵在膝盖上,炭笔勾勒着他锁骨下方的心电监护仪导线——那些蜿蜒的黑色曲线让她想起他们埋在槐树洞里的许愿瓶,瓶口缠绕的褪色红线。
"你睫毛上有冰晶。"这是江临川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朽木,目光却落在林霜华冻红的指尖。窗外暴风雪仍在继续,但此刻她只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是倒悬海退潮时的叹息。
诊断书从床边滑落的瞬间,林霜华看清了那些被马赛克遮掩过的字句:"进行性肌肉骨化症...进行性运动功能丧失...预期寿命23岁..."纸张边缘的锯齿状裂痕显示它曾被反复撕碎又粘合。她忽然明白画室里那些突然中断的线条、被暴力涂改的素描,都是他在与逐渐僵硬的肢体抗争。
"威尼斯的玻璃..."江临川突然挣扎着要起身,左手却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般僵在半空,"...其实不会唱歌。"呼吸面罩因他急促的喘息泛起白雾,林霜华看见他虹膜里映出的自己,正像他们未完成的壁画中那个逐渐溶解的人影。
她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那里有江临川发病前修改的《神曲》插图:原版的冰湖被涂改成倒悬海,相拥的叛徒掌心生长出双生鸢尾。在但丁诗句的空白处,铅笔痕迹显示他曾写下"林霜华"三个字又狠狠划掉,力度之大几乎戳破纸背。
护士来换药时带进一阵穿堂风,掀动了床头柜上的乐谱。那是江临川总哼唱的《欢乐颂》,现在被他自己用红笔改写了音符,在空白处标注着"当右手完全僵化时可用左手弹奏"。林霜华拾起滚落的药瓶,标签上23mg的剂量被修改过多次,最初的数字是5。
"石膏像的第三只眼..."江临川突然说,"...能看到时间倒流。"他的右手小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林霜华握住那只曾经灵活如蛇如今却冰冷如大理石的艺术家之手,感受到皮肤下如困兽般挣扎的肌腱。
监护仪的电流声里,她打开手机播放他们去年在画室常听的德彪西。月光曲响起的瞬间,江临川的瞳孔微微扩大。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食指在结霜的玻璃上画线,颤抖的轨迹逐渐形成心电图的形状。林霜华默默递过炭笔,看着他在这条生命线末端画了个音符。
"艺术比生命长久。"江临川突然扯掉呼吸面罩,声音轻得像铅笔屑飘落。他指着病房墙上的禁烟标志——那个被红圈禁锢的火苗,此刻在月光下宛如他们画过的普罗米修斯盗取的天火。
林霜华从书包里取出调色盘,挤出的群青颜料中混入一滴自己的静脉血。她在江临川的心电图涂鸦旁画下鸢尾花,紫色的花瓣顺着玻璃冰霜的纹理蔓延,花茎恰好连接着他画的那条起伏的绿线。
凌晨四点十七分,江临川的右手彻底失去知觉。他望着林霜华用炭笔将自己僵化的手指轮廓拓印在素描本上,突然说起市美术展那天:"你裙摆的流苏...像医学图谱里的神经末梢。"月光透过鸢尾花的轮廓在他脸上投下淡紫色的阴影,那些斑点让他看起来像是正在慢慢变成他们画中的石膏像。
当早班护士推着药车经过时,江临川已经能用左手勉强握住画笔。他蘸着林霜华调好的颜料,在玻璃窗的心电图上添加了第二个峰值。两个起伏的波形在鸢尾花茎处交汇,形成DNA链般的螺旋。
"下雪天..."他的笔尖突然悬停,颜料滴落在被单上形成暗红的湖,"...其实还是会疼。"林霜华看见他颈侧的肌肉如琴弦般绷紧,那是疼痛发作的前兆。她取出从画室带来的微型石膏像,放在他逐渐僵硬的右手边——那是他们初遇时临摹的大卫像,如今眼窝里嵌着两粒威尼斯玻璃珠。
晨光染红窗棂时,江临川睡着了。林霜华发现他的左手仍紧攥着那页被改写的乐谱,而自己的素描本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在倒悬海溺亡的人,会变成支撑方舟的鲸。"
窗外,雪停了。二十三只麻雀掠过医院上空,它们的影子投在病房地板上,像一串正在融化的音符。林霜华把诊断书折成纸船,放入洗手池荡漾的水中。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玻璃上的鸢尾花时,她看见那艘白色的小船正缓缓驶向颜料形成的海洋,船身渐渐透明如威尼斯玻璃,最终在排水口处发出近乎歌声的轻响。
---
霜华录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