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11年3月，回龙观的风带着沙粒。

孙宇明坐在摊位前啃馒头，电子屏上滚动着“龙观生鲜·开春特惠”。五岁的孙宇航趴在二手办公桌上写作业，铅笔在田字格上画得歪歪扭扭：“爸！‘菜’字怎么写？”

“上面是草字头，下面是采，”孙宇明抹了把嘴，馒头渣掉在账本上，“跟你刘叔的‘刘’一样难写。”

刘福贵叼着烟卷晃过来，鞋底碾过地上的宣传单：“老孙，管理处发的《商户腾退意向表》填了没？”

李思晨从货架后探出头，手里攥着淘宝打印单：“腾退？凭啥？咱租金交到年底呢。”

老周抱着袋玉米面过来，袋子上印着儿子的照片：“听说是‘疏解非首都功能’，城北市场要升级成物流园。”

孙宇明的馒头卡在喉咙里：“升级个屁！老子在这儿卖了九年菜，突然说腾退？”

3月15日，市场门口停着两辆大巴车，穿制服的人下来贴公告：“城北市场纳入回龙观棚改范围，6月30日前完成商户腾退。”

刘福贵冲上去撕公告，被保安拦住：“狗日的！老子货车轮胎还没磨平，凭啥赶人？”

孙宇明盯着公告上的“生命科学园三期规划”，突然想起2010年调研组的话，后背发凉：“思晨，把咱的营业执照和供货合同都收好了，可能要打官司。”

夜里，商户们自发围坐在老槐树下，刘福贵用货车灯光当照明：“腾退补偿款每平米八百，连老子的冷库钱都不够！”

卖水产的老王叹气：“听说绿源优选早搬去张家口了，张胖子拿了政府补贴。”

孙宇明看着老槐树的影子被车灯拉长，突然说：“补偿款是小事，咱在回龙观扎根十年，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地段？”

4月，孙宇航在幼儿园学会了唱《小燕子》，每天在摊位上蹦蹦跳跳：“爸爸！槐树！新家！”

李思晨摸着孩子的头，对孙宇明说：“要不咱去西三旗便民市场？租金便宜，离这儿也近。”

“不去，”孙宇明盯着电子屏上的订单，“城北市场辐射整个昌平，西三旗那帮菜贩子能抢咱生意？”

刘福贵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张纸条：“老孙，我在管理处看见内部文件，腾退补偿款有猫腻，张胖子的精品区每平米补两千！”

“走！”孙宇明摔了筷子，“找王科长说理去，凭啥散户低人一等？”

管理处里，王科长看着商户们手里的证据，咳嗽两声：“补偿标准是统一的，可能存在区域差异。”

“差异你妈！”刘福贵拍着桌子，“老子摊位比张胖子的干净十倍，凭啥少补一千二？”

5月，回龙观的柳絮开始飘，孙宇明的摊位前多了台摄像机，周敏的同事在拍“市场腾退纪实”。孙宇航对着镜头比耶，手里攥着半根黄瓜：“叔叔！菜！甜！”

“小宇航真可爱，”摄像师笑，“将来还会回来卖菜吗？”

孩子摇头：“要当消防员！开红色大车！”

刘福贵踢了他屁股一脚：“没出息！红色大车有老子的货车帅？”

6月，腾退倒计时30天，孙宇明开始打包账本，李思晨把历年的缴费单和合同装在铁皮箱里：“宇明，这些都是咱的心血，比菜还金贵。”

“金贵个屁，”孙宇明笑骂，“管理处连个屁都不会补偿。”

老周蹲在地上捆粉条，突然说：“我打算回河南老家，闺女催了三年了。”

刘福贵灌了口二锅头：“滚蛋！老子货车队还等着你粮油呢。”

6月10日，孙宇明接到美廉美李芳的电话：“孙老板，超市生鲜区要升级，你们这种散户可能进不了新系统。”

“去你妈的系统！”孙宇明摔了手机，“老子摆了十年菜摊，还能让破电脑饿死？”

李思晨捡起手机，给李芳发消息：“李总监，我们有自己的冷链和分拣团队，价格比绿源低15%。”

夜里，孙宇明躺在折叠床上，看李思晨在台灯下整理客户资料。老槐树的枝叶擦过顶棚，像在说再见。他知道，这次和以往的租金上涨不同，是连根拔起的危机。

“宇明，”李思晨突然说，“咱把摊位搬到龙腾苑门口吧，就像非典时期那样，搞社区团购。”

“行，”孙宇明翻身看着孩子的小床，“让宇航当团长，负责卖萌拉客。”

6月20日，管理处开始停水停电，刘福贵的货车被堵在市场门口：“操！老子的土豆还在冷库里呢！”

孙宇明看着自己的摊位，电子屏已经黑屏，电子秤蒙上灰尘：“思晨，把淘宝店地址改成龙腾苑18号，咱回家卖菜。”

“回家？”李思晨愣住，“咱们在回龙观租的平房，哪有摊位？”

孙宇明指着老槐树：“有这棵树在，哪儿都是摊位。”

6月28日，市场铁门落锁前一天，孙宇明一家在老槐树下合影。刘福贵抱着孙宇航站在中间，老周举着刚蒸的花卷，周敏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刻。

“老孙，”刘福贵声音发闷，“以后货车队停哪儿？”

“停你家楼下，”孙宇明踢了他一脚，“反正你老婆嫌你回家少。”

夜里，孙宇明独自蹲在摊位前，摸了摸老槐树的树皮，刻着“龙观”的地方已经长成树疤。远处的华联商厦灯火通明，美廉美超市的货车依旧进进出出，只是再也不会停在他的摊位前。

他知道，城北市场的日子到头了，但生活还在继续。就像老槐树的根，只要土地还在，总会在别处抽出新芽。而他们，也会带着十年的账本、客户的信任、朋友的情谊，在回龙观的某个角落，重新支起菜筐，亮起电子秤，开始新的故事。

“爸爸！”孙宇航从面包车探出头，“回家卖菜啦！”

孙宇明笑了，拍了拍老槐树：“走，回家。”

夜风掠过树冠，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十年的烟火往事。而他们的货车轰鸣声，正穿过市场铁门的缝隙，驶向永远充满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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