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15年2月，回龙观的冬雪还没化尽。

孙宇明坐在社区店的折叠床上，看李思晨给孙宇航缝补校服袖口。十岁的孩子趴在玻璃柜台上，用彩笔在送货单背面画消防车，车轮子歪歪扭扭碾过“龙观生鲜”的logo。笔尖划破纸张，孩子嘀咕：“爸，消防车的梯子咋画才显高？”

“显高个屁，”孙宇明搓了搓冻僵的手，“把你刘叔的货车画上去，梯子比楼还高。”

李思晨穿针引线的手顿了顿：“宇明，西三旗配送站的租金该交了，老周说那边的菜贩子总抢咱的客户。”

“抢个屁，”孙宇明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账本，“咱的菜筐上都印着电话号码，客户长着眼睛呢。上回王大爷坐错公交，绕三站地也要来咱这儿买山药，说绿源的山药皮厚得能当鞋底。”

刘福贵推门进来，棉袄上沾着雪花，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传单：“老孙，绿源优选的仓库拍卖，咱去捡漏不？他们的冷库比咱的冰箱大十倍，能装三千斤土豆。”

老周跟着进来，怀里抱着袋新炒的芝麻，香气盖过了室内的煤炉味：“捡漏？张胖子的冷库欠了三个月电费，电业局都贴封条了。再说了，咱要那铁疙瘩干啥？菜放进去冻成冰棍，客户能骂断咱的电话线。”

刘福贵把传单拍在柜台上：“老周你懂个球，拆了制冷机卖废铁也值两千块。老孙你说句话，去不去？”

孙宇明盯着传单上的“绿源仓储基地”，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场和张胖子较劲的日子：“去看看也行，不过咱只捡能用的，烂摊子别往怀里搂。”

2月10日，离春节还有五天，社区店的生意格外热闹。孙宇明站在电子秤前，给王大妈称了十斤粉条，塑料绳在菜筐上勒出深深的印子：“大妈，您这是要囤年货啊？”

“可不是，”王大妈往布袋里塞葱，白发上沾着片菜叶，“绿源倒了，周边就剩你们和西三旗的菜贩子。那帮人缺斤少两，上周卖给我三斤土豆，回家一称才二斤七两。”

李思晨在收银台开票，突然听见外面吵嚷声——几个穿西装的人在撕扯绿源配送站的蓝色招牌，铁架子吱呀作响。刘福贵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被孙宇明拽住后领：“别管闲事，那是人家的地盘。”

“屁的地盘，”刘福贵啐了口，吐在结着冰的台阶上，“老子在那儿卸过三百车土豆，地板上的凹痕还是老子的货车轮胎压出来的。”

老周扶了扶眼镜：“老刘你消停点，人家有转让合同，咱犯不着得罪人。”

正说着，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门，手里攥着张名片：“孙老板吧？我是绿源的资产管理人，西三旗的配送站您接不接？租金比市场价低三成。”

孙宇明接过名片，指尖划过“资产处置”的字样：“三成？你们欠了半年物业费，当咱是收破烂的？”

男人赔着笑：“您放心，欠费都清了，就是图个快销。您看，配送站离美廉美才五百米，送货方便。”

李思晨擦着手过来，账本在腰间晃了晃：“方便是方便，可咱小本生意，经不起你们之前那套‘智能分拣’的折腾。”

男人脸色微变，嘟囔两句转身走了。刘福贵看着他的背影骂道：“操，当年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现在求着咱接盘。”

3月，回龙观的迎春花开了，孙宇明的社区店门口多了块木牌：“龙观生鲜·便民配送中心”。李思晨把淘宝店的客服电话放大贴在墙上，旁边是孙宇航画的消防车贴纸，歪歪扭扭的红色车身上写着“菜筐救援小队”。

“爸，”孙宇航举着满分试卷，鼻尖沾着彩笔颜料，“老师说我的作文《我的菜摊爸爸》登校刊了！里面写你凌晨三点去新发地，卡车灯照得菜叶子发亮。”

“登个屁，”孙宇明扫了眼作文，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把老子写得跟菜筐子成精似的，还说我给黄瓜‘做手术’——那是剪根须！”

老周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哈气：“挺好，让城里人知道咱卖菜的也有故事。我闺女在县城当老师，说要拿这篇作文当范文。”

3月15日，消费者权益日，街道办在龙腾苑广场办展销会。孙宇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面前摆着带土的萝卜和带刺的黄瓜，给围过来的居民讲解：“咱这萝卜，根上的红土是河北香河的沙壤土，您看这纹路，越糙越甜。不像有些菜，洗得锃光瓦亮，回家放两天就烂心。”

“孙老板，”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挤过来，手里攥着名单，“给咱社区孤寡老人送点菜呗？张大爷家的暖气坏了，出门不便。”

李思晨立刻打包了两筐白菜和土豆，临了又塞了把小葱：“您记着，白菜帮子炒着吃，叶子熬汤，土豆放阴凉处，别见光。叶子蔫了没事，回家泡水里就精神。”

旁边摊位的菜贩子酸酸地说：“装什么好人，还不是打广告。”

刘福贵立刻瞪过去：“你管得着？老子愿意把菜送给需要的人，你敢吗？”

4月，刘福贵的货车队接了单“社区团购”的大活儿，给三个回迁小区送菜。他叼着烟蹲在店门口，手机屏幕亮着导航软件，眉头拧成疙瘩：“老孙，这破导航总让老子绕六环，比新发地的路还绕。”

孙宇明凑过去，手指戳着屏幕：“走回龙观西大街，过了华联商厦右转，走建材城西路，比导航快二十分钟。老子在回龙观跑了十年车，哪条路有坑都记得。”

老周的粮油摊搬进了社区店隔壁，支起口铁锅现场榨油。芝麻倒进热锅的瞬间，香气飘出半条街，引得来买菜的居民驻足。孙宇航蹲在旁边数油滴，突然喊：“周叔！您的芝麻掉地上了！”

老周擦着汗，往锅里添了把芝麻：“掉了就喂蚂蚁，总比绿源的油加添加剂强。小伙子，将来跟叔学榨油，比你爸卖菜赚钱。”

孙宇航摇头：“不学，我要开消防车，救周叔的芝麻！”

5月，北京的柳絮漫天飞，孙宇明接到美廉美李芳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扫码声：“孙老板，超市要缩减散户供货量，您知道的，现在讲究‘高端供应链’。”

他握着手机，盯着货架上的豆角，突然笑了：“李总监，您要是嫌咱的菜不够‘高端’，咱就专供社区，让居民投票选放心菜。上周王大妈吃了咱的豆角，说比她老家种的还嫩。”

李思晨在微信群发起投票，题目是“你更信任谁的菜”，配图是绿源优选的高冷包装和孙宇明蹲在菜筐前啃馒头的照片。三天后结果出炉，98%的居民选择“龙观生鲜”，留言区塞满了“孙老板实在”“菜新鲜”的评论。

刘福贵举着手机冲进店门：“看见没？咱靠的不是认证，是老百姓心里的秤。张胖子当年搞那么多铜牌，现在全砸手里了。”

老周点头：“人心就是最好的认证。我那香油，客户闻着味儿就来，比啥广告都强。”

6月，孙宇航小学毕业，在社区店门口摆了个“毕业小卖场”，把用过的练习本、旧玩具整齐地码在纸箱里，旁边立着块纸板：“旧物换菜票，三块橡皮换两根黄瓜。”

王大妈用三个旧衣架换了两根黄瓜，笑着揉孩子的头：“小宇航这生意头脑，比他爸还精。当年你爸为了多卖两斤土豆，能跟客户唠半小时嗑。”

“精个屁，”孙宇明往孩子兜里塞了颗水果糖，“连二斤土豆换三块橡皮都算不明白，刚才还把自动铅笔当成黄瓜卖了。”

孙宇航梗着脖子反驳：“那是给张奶奶的，她眼神不好，总买错菜，我送她的！”

6月20日，社区店迎来最大的挑战——回龙观首家“互联网+生鲜”超市开业，玻璃幕墙上的电子价签闪烁着“限时折扣”，配送无人机在楼顶嗡嗡作响。刘福贵去逛了圈，回来直撇嘴：“操蛋，他们的电子价签会自动调价，比老子的货车还智能。买根葱都得用手机扫，老子连二维码是啥都不知道。”

李思晨却不慌，在店门口支起案板，现场演示怎么挑新鲜西红柿：“各位街坊，咱不玩虚的，教您三招：一看果蒂，绿色的新鲜；二捏软硬，微软的沙瓤；三闻味儿，带土腥味的才是自然熟。”

围过来的居民里三层外三层，王大妈举着挑好的西红柿喊：“还是孙老板实在，不像那超市，净搞些花里胡哨的。”

夜里，孙宇明坐在店门口的槐树下，看儿子在路灯下踢毽子，毽子上绑着芹菜叶。李思晨抱着账本过来，月光照着她眼角的细纹：“宇明，咱这店，算不算在回龙观扎下根了？”

他摸着槐树的树干，当年移栽的小树苗已经碗口粗，树皮上的“龙观”刻痕被孙宇航用红漆描过，格外醒目：“根扎得深不深，得看老百姓愿不愿意跟着咱走。你看王大妈，宁可绕半座城，也要来咱这儿买菜；老周的香油，客户闻着味儿就来；刘哥的货车，跑遍回龙观的小区。这就是根。”

远处传来刘福贵的货车鸣笛，车斗里装着给养老院送的冬瓜，喇叭里放着跑调的东北二人转。老周的香油摊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映着“周记香油·古法压榨”的木牌。孙宇明突然觉得，这些年的折腾，就像老槐树的生长——有风雨，有虫害，却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慢慢长出新枝。

“爸，”孙宇航跑过来，毽子上的芹菜叶掉了一片，“明天我帮周叔称芝麻吧？”

“称个屁，”孙宇明笑骂，却把孩子往老周的摊位推，“去帮周叔数钱，别把香油钱算错了。”

夜风掠过槐树的枝叶，带来远处夜市的喧闹。李思晨翻着账本，突然说：“宇明，咱的流水今年能破百万。”

“破百万咋了？”孙宇明看着货架上的菜筐，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场的铁皮棚，“咱还是个卖菜的，卖实在菜，赚良心钱，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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