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终章前篇）

2016年2月，山东胶州的冬雪还没化透。

孙宇明蹲在自家院子的菜窖前，看李思晨往陶罐里码腌萝卜，盐粒在陶罐口堆成白花花的边。十岁的孙宇航蹲在旁边，用树枝在结着冰的地窖墙上画消防车，笔尖划过之处露出土黄色的墙皮：“爸，咱的菜窖比北京的社区店凉快。”

“凉快个屁，”孙宇明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在陶罐上凝成水珠，“北京的菜筐子还在刘叔的货车里，指不定被冻成啥样。”

李思晨抬头，陶罐在她膝头压出红印：“宇明，镇上的农贸市场招商呢，摊位费比回龙观便宜七成。”

菜窖的木板门吱呀作响，孙广林抱着捆干辣椒进来，裤脚沾着泥星子：“别想北京的事儿了，咱胶州的大白菜，比回龙观的瓷实。”

12月的北京腾退来得突然，孙宇明还记得最后一天在社区店，王大妈抱着他的胳膊哭，老周的香油瓶在电子秤上磕出裂痕。刘福贵的货车队帮着搬家时，他摸着玻璃门上的消防车贴纸，突然觉得十年的光阴都缩在那歪歪扭扭的红色线条里。

“爸，”孙宇航拽了拽他衣角，树枝上的冰碴子掉在袖口，“周叔的香油摊在老家哪儿？我要去帮他称芝麻。”

“称个球，”孙宇明笑骂，却把孩子往菜窖外推，“周叔在镇东头租了间门市，比咱的菜窖亮堂三倍。”

2月10日，离春节还有三天，胶州老镇的农贸市场热闹起来。孙宇明的摊位支在拐角处，竹筐里码着刚挖的胶州大白菜，菜帮上的白霜还没化。李思晨在竹筐上贴了张红纸，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龙观生鲜·胶州直供”，旁边是孙宇航画的消防车，车斗里装满白菜。

“老哥，”穿花棉袄的大婶凑过来，捏了捏白菜帮子，“这菜咋卖？”

“两块五一斤，”孙宇明麻溜地称重，塑料绳在白菜根上勒出浅痕，“您尝尝，胶州大白菜，炖豆腐能鲜掉眉毛。”

大婶笑出皱纹：“听口音是北京回来的？咱这儿不兴塑料绳，用草绳捆才地道。”

李思晨赶紧换了草绳，突然想起回龙观的王大妈，每次都要把菜叶子掰得干干净净：“大婶说得对，咱老家的菜，就得用老家的法子卖。”

中午，刘福贵的货车停在摊位前，车斗里装着从河北运来的土豆，车身上新喷了“北方菜霸·贵在实在”的字样：“老孙，尝尝老子拉的土豆，比绿源民生的强百倍。”

孙宇明踢了踢轮胎：“狗日的，你咋没留在北京？”

“留个屁，”刘福贵灌了口二锅头，酒气混着柴油味，“张胖子的绿源民生把配送站开成了超市，老子瞅着闹心，不如跟你们回老家倒腾菜。”

老周的香油摊就在隔壁，石磨转动的嗡嗡声盖过了集市的喧闹。他戴着老花镜，给每个顾客递上印着“周记香油·回龙观老味道”的宣传单：“尝尝，跟北京一个味儿，就是芝麻是咱胶州的。”

2月15日，大年初八，孙宇明带着儿子去镇上的小学报名。教室的玻璃上贴着“欢迎新同学”的彩纸，孙宇航攥着消防车贴纸，突然问：“爸，咱还回北京吗？”

“回个球，”孙宇明摸着孩子的头，想起回龙观街道办最后给的补偿款，刚好够承包三亩菜地，“北京的菜筐子在咱老家发新芽了，你看咱的胶州大白菜，比老槐树的叶子还绿。”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贴纸贴在课桌上：“那我给北京的王奶奶寄白菜，她最爱吃炖白菜。”

菜市场的烟火气在老家的土地上重新升腾，孙宇明每天凌晨跟着父亲去菜地，手电筒的光扫过覆着薄雪的菜畦，突然觉得这才是土地最本真的模样——没有电子价签，没有腾退通知，只有霜花在菜叶上凝结的声响，和父亲裤脚沾着的泥巴。

“宇明，”李思晨在菜窖里喊，“镇上的超市要跟咱签供货合同，你说签不签？”

他蹲在菜畦前，看新播的萝卜种子顶开冻土，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场刻下的“龙观”，想起社区店玻璃上的便签，想起刘福贵货车队的鸣笛。那些日子像老槐树的年轮，刻在记忆里，却也让他懂得，土地在哪儿，根就在哪儿。

“签，”孙宇明站起来，裤脚沾着新土，“咱胶州的菜，得让更多人尝尝。”

3月，胶州的迎春花开了，孙宇明的菜地里冒出第一茬菠菜。他蹲在田埂上抽烟，看李思晨教孩子认菜苗，老周的香油车停在地头，刘福贵正跟父亲讨教大白菜的捆扎法。

“老孙，”刘福贵举着棵歪歪扭扭的白菜，“咱这菜要是卖到北京，王大妈能认出来不？”

“认个屁，”孙宇明笑骂，烟蒂在田埂上烫出个小洞，“她要是敢说不如以前的，老子开车给她送十棵，让她吃到腻。”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载着胶州大白菜驶向镇上的农贸市场。孙宇明望着菜地里的嫩芽，突然觉得，离开回龙观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扎根。那些在城市里攒下的口碑，那些跟街坊邻居处出的感情，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老家的土地上，终将长出新的枝叶。

“爸，”孙宇航跑过来，手里攥着棵带土的菠菜，“这是不是北京的‘龙观生鲜’？”

“是，”孙宇明接过菠菜，泥土的芬芳钻进鼻腔，“这是咱的新根，扎在胶州，也扎在每个念着咱菜的人心里。”

春风掠过菜畦，掀起层层绿浪，像极了回龙观老槐树的枝叶。孙宇明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腾退——比如对土地的敬畏，对实在的坚守，对街坊邻居的情分。这些，才是小商户最坚实的根脉，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在烟火气里，长成一片遮风挡雨的绿荫。

而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归乡不是告别，而是带着十年的积淀，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继续书写属于小商户的传奇。那些菜筐、电子秤、账本，还有孩子画的消防车，终将在时光里发酵，成为岁月最动人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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