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臭比雨季早来了半个月。林永年蹲在诊所后院晾晒绷带,纱布上的脓血引来了绿头苍蝇,产卵的嗡鸣声让他想起青河幼年吹的竹哨。蛆虫在午后孵化,白胖的躯体挤开棉纱缝隙,像谁在绷带里藏了把会蠕动的糯米。
黑猫在晾衣竿上磨牙,齿尖挂着半片蛆壳。它独眼始终盯着东南墙角——那里堆着日军留下的药箱,樟脑丸融化后渗入砖缝,长出的霉斑形如富士山轮廓。永年掀开药箱时,腐坏的胰岛素瓶正渗出琥珀色黏液,裹着只泡发的断指,指甲缝里嵌满观音土渣。
第一个伤员是半夜爬进来的。
那人左肩嵌着块炮弹皮,溃烂的伤口已生满肉芽,蛆虫在筋膜间钻进钻出,宛如活的缝合线。永年举煤油灯照他面容时,火苗骤然窜高——是七里墩的货郎陈二,去年用三斤小米换走过青河的虎头鞋。
“林大夫...救...”陈二咳出带蛆的痰,痰液里混着半张糖纸,印着“满洲饴”字样。永年用镊子夹出弹片,发现锈迹下刻着“青山”二字,字痕里填满青河失踪那日鞋底的红泥。手术刀划开腐肉的瞬间,陈二脖颈青筋暴起,吼出的却是日语:“くそったれ!(混蛋)”
黑猫炸毛跃上药柜,撞翻的酒精瓶流成一道幽蓝溪流。永年看见陈二瞳孔里映出双重虹膜——外层是支离的棕褐,内里却是青山特有的灰青色。蛆群突然发疯般钻回伤口,在皮下拱出蚯蚓状的凸起,陈二的左手不受控地举起,蘸血在墙上画出富士山与樱枝的图腾。
“他在你身上种了蛊。”戴圆框眼镜的军医倚在门边,袖口樟脑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永年注意到他皮鞋沾着青河坟头的艾草灰,鞋跟碾碎的蛆虫正渗出荧绿体液。军医抛来支针剂,玻璃管上标签被蚀穿,依稀可见“盘尼西林”的德文字母,但药液浑浊如蟾蜍卵。
针尖刺入静脉时,陈二发出女人般的尖笑。溃烂的皮肉急速收缩,蛆虫被新生的肉芽挤出体外,在瓷盆里扭结成团。军医用刺刀挑起蛆团,它们竟首尾相衔拼出“忠”字,刀尖一抖又化作菊花纹章。黑猫扑上来撕咬蛆团,吞下最后一只时喉管鼓起人脸的形状。
黎明前陈二开始蜕皮。
表皮从额际裂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真皮层,毛孔里钻出细如发丝的白色菌丝。军医亢奋地记录着每寸皮肤的剥落节奏,铅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蜂窝状的孔洞。当蜕至胸口时,永年看见了那个月牙形胎记——与青河脚踝的疤痕如同倒影。
“帝国的新药,”军医用镊子夹起蜕下的脸皮,“用支那孕妇的胎盘培养菌种,能让士兵蜕去凡胎。”脸皮在晨风中舒展,五官分明是青山十八岁时的模样,只是左颊褐斑的位置多了颗肉痣。永年攥紧手术刀,刀柄残留的蛆液正渗入掌纹,灼出蛇形的烙印。
蜕到脚踝时出了乱子。陈二的跟腱突然绷断,菌丝暴长成蛛网裹住整具躯体。军医狂笑着泼洒汽油,火舌舔舐人体的噼啪声中,永年听见青河在哼《苏武牧羊》——是他被掳走前夜哄弟弟入睡的调子。黑猫在火焰中穿梭,瘸腿每次点地都溅起蓝绿色火星,落地成蛆。
灰烬里残存半片指甲盖,上面黏着张微型胶卷。永年对着日头展开,显影的是青山站在731部队实验室前的合影,他脚边铁笼里关着个背生肉翅的男孩,眉眼与青河别无二致。照片背面用血写着:“爹,我成了造蛆的人。”
当夜永年梦见自己躺在产床。青山穿着白大褂俯身接生,从他胯下拽出团缠绕的脐带,剥开胎膜竟是成簇的蛆虫。黑猫蹲在产婆肩上,独眼映出青河在培养皿中挣扎的脸,菌丝正从他的七窍喷涌而出,开出惨白的樱花。
疫病在霜降日爆发。
患者先是脚踝浮现月牙红斑,接着皮下钻出菌丝,最后整个人如蚕蛹般被白絮包裹。族长请来道士做法,桃木剑劈开茧壳的刹那,飞出的不是厉鬼而是成团蛆虫,落地即化作穿和服的纸偶。永年在最厚的茧里发现了陈二的铜烟锅,烟嘴处刻着行小字:“青山赠弟,昭和二十年。”
黑猫开始绝食。它整日蹲在药箱暗格上,瘸腿的伤口长出菌菇,伞盖纹路恰如富士山积雪线。永年采下菇子熬汤,喝下后掌心浮现蛆虫状的血管,视线穿透皮肤看见青山在给青河注射墨绿药液。兄弟俩的脐带从未剪断,只是化作了菌丝。
冬至那夜,诊所地窖传来叩击声。永年撬开青河的药酒缸,泡了半年的断腿表面覆满菌膜,正随脉搏微微起伏。军医的圆框眼镜浮出酒面,镜片上映着青山在实验室解剖肉翅男孩的画面,解剖台上散落着观音土搓的骰子,其中一颗刻着“爹”字。
雪落无声。永年将胶卷塞入陈二的铜烟锅,埋进后院梨树下。菌丝从葬坑钻出,缠住黑猫的瘸腿开出血色樱花。每片花瓣都嵌着张人脸,青河的在哭,青山的在笑,永年的那瓣最薄,被月光一照就现出药箱暗格里那包砒霜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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