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灯（一九四六年春）

药酒缸里的菌膜在满月夜发光。

青河的断腿沉在缸底，菌丝从截断面钻出，顺着酒液攀援而上，在天花板结成一盏盏灯笼。林永年仰头望去，菌灯表面浮着人脸状的凸起，青山的左眼正透过半透明菌膜凝视他，睫毛上沾着凝固的酒精珠。

黑猫的瘸腿成了菌丝温床。

它整日蜷在药箱暗格上，伤口处菌菇丛生，伞盖纹路拼出富士山积雪线。永年采下最肥厚的菇子捣碎，汁液在瓷碗里聚成个蜷缩的胎儿，脐带是根发光的菌丝。胎儿忽然睁眼，瞳仁里映出青山在实验室写字的背影，钢笔尖戳破信纸，墨迹晕成青河脚踝的月牙疤。

第一个求诊的是妓院老鸨。

她撩起旗袍露出大腿内侧的菌斑，绿莹莹的斑点正随心跳明灭。永年用手术刀刮下菌群，它们在玻璃片上扭成日文“母”字。老鸨突然痉挛，指甲抠进椅背嘶喊：“他在我身子里种了樱花！”永年瞥见她后颈的针孔，排列成北斗七星状——青山给青河注射伤寒疫苗时也留过同样的印记。

菌灯在午夜发出蜂鸣。

永年踩上药柜去够，菌丝却缠住他脚踝倒吊起来。颠倒的视野里，青河的断腿正跨出酒缸，菌膜裹着骨茬扎进地砖，根系向诊所每个角落蔓延。黑猫在菌丝网上踱步，每落爪就绽放一朵血色樱花，花蕊里嵌着微型胶卷的碎片。

戴圆框眼镜的军医再度现身。

他的白大褂沾满萤火虫尸粉，袖口滚着菌丝刺绣的樱花纹。永年嗅到他怀表链上的腐乳味——和青山离家那日带的酱菜坛子一模一样。军医打开怀表，内盖贴着张泛黄的照片：青山抱着个背生肉翅的男孩站在解剖台前，男孩手腕系着青河的银锁片。

“令郎的杰作。”军医弹了弹表链，菌丝突然暴长缠住永年手腕。菌灯接连爆裂，孢子粉雾中浮现731部队的地下实验室：青山正将观音土注入男孩脊柱，肉翅上的血管顿时凸起如蚯蚓。男孩哭嚎着抓挠翅膀，指甲缝里掉出青河坟头的艾草屑。

黑猫炸毛跃向菌丝网。

它的瘸腿在菌膜上烫出焦痕，菌丝竟发出人类痛哼。永年趁机挣脱束缚，手术刀划破军医的袖管，露出小臂的月牙形刺青——与青河脚踝疤痕互为倒影。军医狂笑掀开头皮，假发下是菌丝编织的发网，正随着呼吸收缩舒张。

地窖传来瓷器碎裂的闷响。

永年冲下去时，青河的断腿已爬出酒缸，菌丝在墙面织出满洲地图。断腿的脚趾蘸着酒液书写，地砖上浮现青山的手记：“四月七日，向青河体内注射第49号菌株，脊柱温度39.2℃，翅膀开始分泌镇魂香原料。”字迹被菌丝覆盖后重组为青河的笔迹：“哥，我疼。”

菌灯忽明忽暗。

军医用刺刀挑起块带菌的腐肉，肉块在刀尖蠕动成信鸽形状，扑棱棱飞向窗外。永年认出那是陈二被烧焦的胸肌，鸽喙里衔着微型胶卷的残片。黑猫腾空撕咬信鸽，落地时吐出一团菌丝包裹的胎盘，脐带末端连着半截烟卷——青山藏在药箱里的老刀牌。

黎明前菌丝开始褪色。

军医的圆框眼镜片爬满霉斑，他摘下眼镜擦拭的刹那，永年看见菌丝正从他耳孔钻出，在镜面拼出“父さん（父亲）”的片假名。黑猫突然叼走眼镜腿，菌丝发疯般缠住军医口鼻，将他拽入地砖缝隙。最后一缕菌灯熄灭时，永年听见青山的啜泣：“爹，我才是被解剖的那个。”

疫病在谷雨日变异。

患者不再化脓，转而从毛孔长出萤火虫卵。虫卵孵化那夜，全镇笼罩在幽绿磷光中，每只萤火虫尾部都带个“孝”字烙印。族长带人砸诊所时，永年正将菌丝塞进烟斗——菌丝遇火即燃，喷出的烟雾里游动着青山在母胎时的影像：脐带缠颈，脚踝已有月牙红斑。

黑猫在暴乱中失踪。

永年翻遍诊所，只在药箱暗格发现一撮菌丝编的猫毛，泡进酒精后析出青河的眼角膜。透过这层半透明薄膜，他看见自己躺在产床，青山手持菌丝缝合他的会阴，而青河正从胞衣内拽出条缠绕的脐带，脐带尽头连着那只瘸腿黑猫。

菌丝在夏至夜开花。

诊所每道裂缝都绽出白菊，花盘中央嵌着人脸。永年摘下最像青河的那朵，花瓣在掌心融成脓血，血珠滚落处菌丝拼出份实验报告：“林青河，大日本帝国陆军第49号菌母体，昭和二十一年四月死亡，心脏制成标本供奉于靖国神社。”

雷雨劈开祠堂匾额时，永年吞下了全部菌丝。

他躺在青河睡过的摇篮里，等待孢子从七窍萌发。黑猫的幻影蹲在窗台，独眼映出青山正将他的内脏制成菌灯，结肠末端粘着张糖纸，上面印着“满洲饴”三个字，被血泡得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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