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皇上问道:“意欢,你姓什么?”
意欢沉沉道:“叶赫那拉氏。”
太后凝声道:“这丫头是侍郎永绶之女,满洲镶黄旗人,出身亦算高贵。”
皇上微微一怔,唇边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凉。
底下,晞月掩口笑道:“果然是你家亲戚,还是叫你先知道了。”
雨然勉强笑了笑,那她哥真就是那个洁癖少爷了,那么这个女子是她沾亲带故的表妹了?但事实是,雨然见面都认不出来的不熟。
皇后富察琅嬅已然带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叶赫那拉氏?”
嘉贵人金玉妍生怕自己凑不上这个热闹,“哎呀”一声,以袖掩口,惊奇道:“叶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叶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娇声道,“皇上,臣妾虽然来自北国,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部为我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部首领金台吉临死前悲愤不已,曾说道叶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晞月见意欢冷冰冰的脸上似有不豫神色,很是爽快的拈起绢子笑道:“嘉贵人虽然来自北国,可是对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典故还知道不少呢。”
嘉贵人金玉妍颇为得意地道:“可不是?臣妾嫁入大清,此生就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自然事事上心。”
皇后富察琅嬅含笑颔首:“嘉贵人倒是越发懂事得体了。”
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往日传闻,你们倒是听得有心了。只是叶赫部被我建州女真灭了那么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欢的阿玛好好地当着皇帝的侍郎,她一个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上,你说呢?”
皇上微笑着看向叶赫那拉意欢,语气柔缓温存:“朕记得,太祖的孝慈高皇后便是叶赫那拉氏,还替太祖生下了太宗,可谓功传千秋。”
这句话明显是不在意那个预言的,瞬间安定了太后和叶赫那拉意欢的心。
太后眉毛微微一扬,和缓笑道:“意欢,还不谢恩?”
叶赫那拉意欢依依屈膝:“臣女替族人多谢皇上夸赞。”
皇上笑道:“朕倒不是夸赞。叶赫那拉氏出身满蒙贵族,先有纳兰容若毓秀名门,再如今有你将汉人的诗词念得这样婉转动听,真是难得。朕记得宫中通晓汉家诗文的,除了慧妃,便是......”禁足的娴贵人。
这个人在此时提起并不合时宜,皇上微微一滞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向海兰道:“海贵人,你有些多言了,今儿宫宴御膳房上了许多新菜式,平日也吃不着,你拣自己爱吃的多吃些吧。
海兰知道皇上想起了谁,便作不知一般,笑道:“旁人不说,如今这位意欢妹妹,也是极通诗书的。”
叶赫那拉意欢眸若秋水,盈盈回道:“皇上通晓满蒙汉文字诗史,臣女难得在皇上跟前一次,不能做了什么都不懂的人。”
皇上笑着道:“既然如此有心,你便留在朕身边,做个贵人陪伴吧。你的声音听着让朕舒心,朕便赐你封号为舒,赐居翊坤宫。往后,你便是朕的舒贵人了。”
叶赫那拉意欢笑意清浅,神色平和:“臣妾谢过皇上隆恩。”
皇后富察琅嬅先起身举杯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册封的嫔妃大多是从答应、官女子做起,如今叶赫那拉氏一举得封舒贵人,可见皇上钟爱,臣妾敬皇上一杯,贺皇上新得佳人。”
雨然观嫔妃们虽有各怀心思,面上都是一片和睦,亦跟随皇后富察琅嬅起身,贺道:“恭喜皇上。”
皇上一饮而尽,嘱咐宫人在身侧添了一座,让横空出世的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叶陪伴在身边。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在皇上身边,看着所有人的神色都是冷冷的,唯独对着皇上温柔,笑如冰上艳阳,冷清中自有暖意。
歌舞依旧,酒过三巡,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为皇帝斟了一杯酒,浅浅笑道:“皇上今夜已经喝了五壶酒了,喝下此杯,不如便停了吧?”
太后打趣道:“红袖添香,皇上怎么停的了呢?”
皇上虽然面色微红,眼中却还清醒,有些意味不明的看向太后道:“朕怎敢不听皇额娘的关怀。舒贵人有心了,到底是皇额娘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出类拔萃。”
太后眼底精光一闪,和言道:“哀家放她在身边,能调教的不过是规矩罢了。对皇上用的心思,还是她自己的。”
皇上闭目片刻,含笑道:“朕记得,论心性,是谁都比不得皇额娘。先帝在时曾笑言,大妹妹端淑长公主最肖皇额娘。”
太后神色微微一滞,有些忧伤:“哀家亲生的两个公主端淑和柔淑,端淑在皇上登基前便已许嫁了蒙古,只剩下柔淑还待字闺中,一直交给誠亲王夫妇教养。哀家也不能常常得见,幸好还有安淑承欢膝下,不至于寂寞。”
皇上恍若酒醒道:“那是儿子不孝了,未能顾及皇额娘母女情深。”
太后一凛,旋即笑得柔和:“皇上何必自责?誠亲王夫妇忠于皇帝,又是皇帝的亲叔叔,必然会替哀家好好教养公主。何况,誠亲王福晋又是出了名的贤德淑女呢。
“儿子也这样想。皇额娘身边有儿子和这些媳妇,都会孝顺皇额娘的。”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恭谨道:“太后不必过于担心,逢着大年节,公主也会随着誠亲王夫妇进宫,拜见太后的。”
“没错,皇额娘一切放心就是。”皇上颇为欣赏的看着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叶赫那拉意欢回以柔情凝睇,相看不厌。
就这样,翊坤宫多了一位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在重阳晚宴结束的次日搬进了翊坤宫正殿,这是皇上给予的恩典,亦是一份特许,许诺舒贵人以后至少会是一宫主位的嫔位。
海兰从后院厢房走到前院,看着舒贵人的东西陆陆续续搬进主殿,神色郁郁。
海兰伏在景仁宫的角门,将皇上新封的舒贵人搬入翊坤宫正殿的事缓缓说给如懿知道。
这一下,不开怀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如懿听后也是郁郁寡欢。她因为给阿玛烧纸触犯宫规,被太后抓了个人脏并获,本就难堪的嫔位又降成了贵人,本来开解自己开解的差不多,开始庆幸皇上将她禁足三个月以儆效尤,不用出去面对众人的轻视嘲笑。没想到这才不到两个月,自己曾经住过的翊坤宫就易主她人。这下她连搬回翊坤宫的美梦都做不下去,是彻底回不了翊坤宫了。
苗瑶之事未平,舒贵人进了后宫,一时也等不来皇上的临幸。
关于苗瑶之事的处置,皇上及心腹和先帝留下的老臣意见相左。皇上想教化怀柔,老臣之首张廷玉却主张说先帝在时就多杀伐镇压。意见不合,谁也无法说服谁,君臣间难免生了龃龉。
把张廷玉一众大臣从养心殿送走,皇上闭着眼,脑中昏沉沉的,似有无数个小人钻在里头喧哗吵闹,扰攘不宁。
秋来火燥,李玉焚了一炉龙涎香,皇上亦觉得气闷,叫李玉原样端了出去,又坐起身来,揉着额头歇息。
皇上扭头向外:窗外秋意蔓延,庭院摆着的金桂开得热闹纷纷,香甜醉人,浓香阵阵,即便风来吹落,也是满地金灿。不由让他想起他藏在心底那个生母,成全了他的灿烂,却始终没有生息。
皇上心下不快,又不愿去后宫啰嗦给谁听,便去了个轻松的去处——如意馆中和非本国人的外国画师郎世宁闲话。
红胡子绿眼睛的郎世宁行了礼,问皇上的来意。
皇上只说让郎世宁该忙什么忙什么,由着郎世宁他战战兢兢的整理画卷,自己翻看旧画,倒也自在。
皇上在这里,郎世宁不怎么忙,也要磨洋工,拿着调色盘和颜料盒默默为皇后富察琅嬅已经完成大半的西洋画像润色。
皇上仔细看了看皇后富察琅嬅的西洋画像,心里有了一个主意,笑问道:“郎画师,往后你给朕的后妃们每人都画一个像,如何?”
郎世宁忙道:“臣不胜荣幸。只是嫔妃穿特定的服饰画像,画出来的画不会过于雷同吗?”
皇上“哦”了一声,眉头舒展开来,笑容越发清和俊逸,“不会,朕的后妃们风姿各异,弄错不了。”
郎世宁有些呆滞,宫里嫔妃虽然看着是漂亮的东方美人,但是在他的眼里都是一色的乌发粉皮五官俱全,很难分辨出细微的差异。
皇上可不管,吩咐完便心情愉悦的起身出了如意馆,原路返回养心殿。
本是要回养心殿的,但御驾到了永寿宫附近,皇上心随意动的摆手停下,又令御驾前去永寿宫。
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脉,缓缓沁来。皇上快步进去,只叫守门的小宫女不必通传。
丹心和铃兰正在修剪宝座旁的几盆花草,见皇上进来立刻起身行礼。皇上倒也不在意她们,直往暖阁而去。
雨然坐在暖阁的榻上捧了一盏白菊慢慢吃着,家常的水蓝缎缕金千瓣菊纹衬衣,梳着最两把头发髻,头上疏疏点缀着几朵珠花,一支青玉步摇斜斜坠在一侧,清爽而不失温婉。时近黄昏,殿内有些偏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斜晖,照着她莹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恍若仙人。
见皇上进来,雨然露出一抹笑意请安,礼毕上前亲近的挽着皇上的上座道:“皇上既然来了,等会在臣妾这用晚膳好不好?”
皇帝看她如此,便觉得心内安宁,抚了抚雨然的脸答应道:“好,朕记得你宫里一品山药莲子野鸭汤做的最好,赶紧叫小厨房炖上。”
饭后饮茶,一时相对无言。
这时,正巧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徐安捧了绿头牌进来道:“皇上,到该翻牌子的时候了。”
皇帝看着乌黑的紫檀木盘子上一排的绿头牌,轻嗤一声道:“拿下去吧。”
敬事房首领太监徐安苦着脸道:“ 皇上,您好些日子没翻牌子了。别的不说,舒贵人眼巴巴地盼着您去呢。”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没眼色的东西,你的差事越发当得好了。朕召幸谁还得听你的吩咐?”
敬事房首领太监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雨然劝道:“皇上吓唬他做什么?舒贵人是皇上新封的,还没召幸就被扔在一边了,面子上不大好看。好歹是太后推荐的人呢。”
提到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皇上神情有些阴郁发涩,脱口而出,“朕今夜陪着你。”
敬事房首领太监徐安察言观色,点头哈腰的应下:“皇上,奴才这就回去记档。”
皇上挥挥手让敬事房太监退下,温和道:“雨然,咱们许久没有好好说过了话。明明咱们儿女绕膝,但朕总感觉你没有亲近朕了。”
雨然沉默半响,扑哧笑开了:“皇上觉得臣妾冷落了皇上,要个解释呢?皇上啊皇上,臣妾可不是故意侍奉不周。这几年接连怀孕,是辛苦也是福气,但孕育胎儿消耗气血,臣妾感觉身子比以前弱了,您也让臣妾歇歇。”
“原来是这样。”皇上笑了,拍了拍雨然的手:“你为多子苦,怎知朕也为子嗣烦恼。太后送来的那个舒贵人,人挺不错的,一心爱慕朕。可惜是太后的人,朕始终不能放心,不欲让舒贵人生下朕的孩子。朕一直在想借口,想怎么名正言顺的让她怀不上孩子。”
雨然面露诧异之色,忌惮太后连着忌惮自己的嫔妃?
皇上犹自不觉雨然对他的目光中略带了审视,自得道:“现在朕想到了,朕让齐太医给你开一份温和的避子药,每逢舒贵人侍寝后,朕一碗一碗的赐给她,避免她有孕。”
皇上这么决定后,过了几日,葛太医便送来了避子汤。那一晚,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正式成为了皇上的嫔妃。
皇上很喜爱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人家侍寝第二日便急哄哄的请来齐太医为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配置坐胎药,期盼着她早有身孕。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初夜刚过,心上人就迫不及待的期待他们的孩子早日托生到她腹中,羞涩之余满满的都是两情相悦的幸福。
谁知齐太医给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一把脉,眉眼一低,神情凝重的让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换了一只手。反复两次后,齐太医面色不好的向皇上回道:“回皇上,臣观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脉象细弱,触手冰凉,是寒凉体质,又兼之肾水偏少,精气不足.......恕臣直言,贵人的体质并不适合生育,若想要怀上龙胎,需得细心调养几年。至少现在这一年急不得。”
“怎么会这样?皇上,臣妾对不住您的厚爱。”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听着这些话,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待字闺中时偶有生病,家里请来的大夫从来都是说 她身体健康,怎么在太医院国手这里,她便是不好生育了?她不会生育,皇上会不会很难过,会对她失望吗?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含泪道:“皇上,臣妾身子实在不争气,对不住您的厚爱了。”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全没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只是对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温言道:“你且安心,齐太医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朕给你好好调养,开一副坐胎药慢慢喝着,说不定过几年,你就有咱们的孩子了。别胡思乱想。”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温情脉脉道:“皇上如此深情厚谊,意欢此生不忘。”
十月后天气渐渐寒冷,木叶脉脉衰败,霜草萧条,唯有或金或银的桂花仍旧香甜。
这一日无事,雨然打发宫人去咸福宫说明待会带着和荣公主璟妼上门做客,才慢慢带和荣公主璟妼出门。
和荣公主璟妼两岁了,天真烂漫、活泼伶俐,最喜欢贴着雨然。雨然素日不爱坐轿撵,走去咸福宫也就当锻炼了,和荣公主璟妼也不要乳母抱着,就要牵着雨然的手走在长街上。
雨然担心璟妼娇生惯养会走累了脚,嘱咐她累了就叫乳母和宫女们抱着,璟妼摇摇头表示就要跟额娘一起走。雨然拿璟妼全无办法,只好放慢了步子慢慢带着璟妼。
待走到翊坤宫门前,却见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领着她的侍女站在门外,轻轻向她一福致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雨然矜持道:“舒贵人有礼了。”
和荣公主璟妼规规矩矩请了个安道:“璟妼给舒娘娘请安。”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见到小小一只的和荣公主璟妼,忍不住一笑,但对着雨然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多谢贵妃夸奖。这是应该的,于公于私,臣妾都该尊敬您。”
和荣公主璟妼行完礼,便粘在了雨然身边。雨然不想为着些人情往来和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挑了挑眉道:“这话客气了。虽然你我位份高低有别,但皇上宠爱贵人,如今位份低不代表一直会是这个位份。舒贵人来日说不定会和本宫平起平坐呢。”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一向淡淡地不爱与嫔妃们来往,此时和雨然说话也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语气,“尊敬您,一是因为凭您是臣妾额娘的族人,臣妾额娘认为您不会害臣妾:二是因为臣妾长兄,为着您知道的缘由,长兄也相信您不是毒妇;三是因为您的五阿哥出生时皇上出宫祭祀,臣妾才得以遇见皇上,遥遥一见便是倾心。如此,臣妾怎么能不尊重?”
“前两者只关乎咱们背后的家族来往,这最后是说明贵人与皇上牵绊长远。”雨然扯了扯嘴角:“如此,舒贵人和皇上自然姻缘天定。”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缓缓笑了一下,“和皇上姻缘天定的只有皇后,咱们前世修来的福气,这一世才能陪伴在皇上身边,贵妃娘娘觉得呢?”
长街上的风一阵一阵的,雨然感受着衣裙被缓缓吹起,又怕和荣公主璟妼被风吹寒了,笑着对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道:“本宫也是这么想的,这一世既然是皇上的人,那便能陪皇上多久就多久。好了,慧妃与她家璟好还在等着本宫带着璟妼过去说话。天气冷了,舒贵人回去吧,别站在门口,仔细受了凉呢。”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轻声道:“臣妾是故意的,日日都守在这儿,盼着贵妃娘娘经过。因为臣妾入宫前夜,兄长来过,请臣妾替他带了一句话。刚才贵妃娘娘已经回答过了,臣妾会劝他放下。贵妃娘娘请过去吧,臣妾目送贵妃娘娘过去就回屋。”
雨然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不关心前议亲对象要他进宫的妹妹对她这个已婚妇人传什么话,她的一生在皇上登基立后封妃时就只属于脚下的紫禁城,容不得旁人指点。
十月十五后,如懿出了禁足,皇上常常召幸,被皇上盛宠一时的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的风头一时才冷了下来。
冬雪绵绵初至,如懿的景仁宫除了松柏往日盛开的花儿都凋谢了。如懿想着御花园的梅花开的好,带着惢心去寻覆雪白梅。
森冷的天气,御花园红梅耀眼,白梅寂寞地开在不起眼的角落。
在这清寂少人行的午后,独有如懿自己欣赏着白梅默默绽放。
惢心笑道:“主儿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主儿偏要去看白梅。白梅隐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压压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懿披着一件茄红联珠锦大毛斗篷,伸手折下一支白梅道:“白雪红梅自然有艳烈清朗之美,为人赏叹。但白梅隐藏白雪之中,只凭花香逼人与清寒彻骨稍作分别,世间的美,若不细细分辨,轻易得来又有何意味?”
惢心附和道:“主儿总是喜欢这种细细分辨的事物。”
如懿微微扯开绒绒的毛领,颔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细辨,便只能看到雪压黑枝,自然不觉得得美,只有走近细观,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如懿说完,却听一把清婉女声在身后遥遥响起:“娴贵人这番话,倒是深得我心。”
如懿转身,却见一片冰雪之中走来穿着宝蓝底绣水仙问鹅黄镶边披风的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
如懿客气道:“原来是舒贵人,你怎么在此呢?”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极艳丽鲜妍的容颜在满头玉片与银器的点缀下似乎有着高高在上的神情,和冬日寒雪一样冷冷的,一如她这个人,孤清不近人情。但是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对着皇上却不是这样的性子,从皇上口中听说舒贵人冷热相宜,想必对着皇上极是妩媚婉转,对着旁人却才是不爱理会,独来独往,与后宫诸嫔妃都不甚亲厚。
她们同是贵人,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只是上前扶着如懿的手见了平礼。
凑近时,如懿闻到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龙涎香:“妹妹这是从何处来呢?”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道:“刚陪皇上用了午膳,皇上还要批奏折,我便退出来了。却不想我走到御花园中,却看娴贵人也这么巧,独自细赏梅花。”
如懿心头微酸,面上不显,道:“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凑巧也太简单了。”
“说到梅花才是巧呢。午膳时皇上最爱一道暗香汤,臣妾见皇上喜欢,心里记挂着,才来了御花园赏梅。没想到听到娴贵人刚才那番话。”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嫣然一笑,“我也觉得这白梅极美,可是宫中嫔妃多爱热烈的红梅。所以我视娴贵人为知己。娴贵人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的本名意欢。我也可以称呼一句娴姐姐,不必你来我往,这般生疏。”
如懿见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说话直接,也同意道:“那自然好,意欢的性格倒是直爽。”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笑道:“娴姐姐既然说我直爽,那妹妹自然得把话说开了。白梅极好,可唯一不足便是那黑黢黢的枝条却实在是太点眼了么?若是能用白漆将枝干全涂没了,那白茫茫的一片才干净呢。”
如懿浅浅微笑:“ 妹妹果然快人快语,心思独特。”
近处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脉脉积雪,花蕊花瓣越发显得冰清莹洁依然,不为尘泥所染。一簇梅枝簌簌当风,风吹影动,风资绰绰,好似涟漪。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拨着鬓边一串银丝流苏,徐徐道:“姐姐禁足时有没有听过宫人议论,说皇上一时宠爱我是因为姐姐禁足。可现在姐姐出来了,皇上前去探望,和姐姐一同用膳,召姐姐侍寝......于是宫中流言又转了风向,说皇上新欢旧爱不辜负。”
如懿见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毫不掩饰鄙视后宫嘴碎的态度,便也道:“不管宫中诸人背后如何议论纷纷,皇上圣心如何,不是我们可以揣测的。”
“我也这么认为。皇上垂爱六宫,从来没有落下过谁。我也曾听闻姐姐禁足是为阿玛居丧哀泣。皇上觉得姐姐孝心可嘉,又是多年相伴的人,如今多亲近姐姐。皇上看重姐姐呢。”
如懿但笑不语,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深谙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如懿目送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离去。
惢心有些担心道:“主儿方才怎么和舒贵人说那么多话?她可是太后的人,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无妨,”如懿看着白雪皑皑中她远去的背影,“舒贵人是太后举荐的人,又自恃清高,不愿与宫嫔妃来往。这样的人,一时脾性相投的多说几句也是没关系的。回去吧。”
如懿转身,扶着惢心的手从另一条小路出了御花园。
很快到了立冬,宫中备下了家宴吃饺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宁宫,宫中的嫔妃倒是齐全了。
所谓家宴吃饺子,原本是因为立冬乃秋季与冬季的交子之时,吃饺子讨个口彩。习俗传到宫里,宫中嫔妃长日无聊,便由各宫嫔妃按着喜欢的口味自己调了饺子馅儿学着包饺子。交好的嫔妃还会交换自己亲手做的饺子。更有的嫔妃会拿饺子凑成一宴,讨皇上欢心。
皇上白日里去京郊察看了农桑,回来后到长春宫小坐,听皇后富察琅嬅说起今晚吃饺子,一时听得有趣,便在长春宫开了饺子宴。
嫔妃们在一盘饺子馅儿巧思不断。
侍膳太监利索道:“这盘嫩白菜叶馅儿是皇后娘娘敬献的,这盘甜馅儿的是宓贵妃娘娘送上的,这鸡肉冬笋馅儿是慧妃娘娘的手艺,这香菇猪肉馅儿是慧妃娘娘的手艺,鱼肉韭黄馅儿是玫贵人做的,酸菜馅儿是嘉贵人做的,还有辣椒馅儿、小葱猪肉馅儿和韭菜鸡蛋馅儿分别是舒贵人、海贵人和婉常在的进献。皇上想尝尝哪一道?”
一盘盘饺子在皇上面前一色儿排开,皇上听侍膳太监介绍,才知嫔妃们除了寻常的各种菜馅儿、肉馅儿,又折腾出了海鲜馅儿的,酸菜馅儿,甚至连甜馅儿的都弄出来了。
皇后富察琅嬅的饺子是纯菜馅儿,馅儿用过冬刚摘下的嫩白菜叶子做的,为的是京中人人都惯于在冬日囤积白菜过冬,对宫中而言是勤俭而新鲜的吃食。皇上对这样的心思自然是赞许不已的。
第二碟是雨然献上的。雨然别出心裁,做的是枣泥馅儿,比不得皇后富察琅嬅最有心思,却是皇上觉得味道最无法接受的。
皇上才尝了一口就撂下了筷子,道:“甜腻腻的,枣泥怎么能做饺子馅儿呢,以后断不许贵妃再做了。”
雨然一点都不恼,只道:“皇上,臣妾没有本事拔得头筹,只能下点心思的倒数第一了。臣妾可是牺牲自己成全了后面的姐妹呢,吃过了臣妾的,皇上不仅会感激皇后娘娘的饺子是头一刀,而且再吃什么都会觉得美味。多好呀!”
皇后富察琅嬅笑吟吟的看着皇上道:“贵妃的心意已经让皇上知道了,薄荷茶解腻,皇上尝一尝。”
有了雨然这盘饺子在前,皇上吃着晞月的鸡肉冬笋和纯妃苏绿筠的香菇猪肉只觉得如临大赦,而后面玫贵人白蕊姬的鱼肉饺子嫩滑,嘉贵人金玉妍的酸菜饺子爽口,也都还好。唯有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的那一道饺子,皇上咬了那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贵人叶赫那拉意欢笑靥顿生,好生为皇上献上一杯奶茶解辣,方才道:“臣妾可是和贵妃不谋而合了,这样的饺子吃过了,皇上往后再吃到什么饺子,都不会忘了臣妾的心意呢。”
皇上哭笑不得道:“你们两个真真是捉弄朕。?”
皇后富察琅嬅温婉含笑,只是不语。
到了如懿时,她却中捧出一壶醋来,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艺,做不好饺子,特意用红玫瑰花瓣酿了一壶醋来。吃饺子少不得醋,臣妾就当略作点缀吧。”
皇上脸上笑意薄薄的:“吃寻常饺子,必少不得醋,但是碰上了贵妃和舒贵人做的那种,加上醋也会更奇怪。哎,朕还盼着娴贵人能给朕什么惊喜呢。”
皇后富察琅嬅注目含笑道:“皇上,娴贵人这壶醋你虽不是最要紧的点缀,却是最不能少的。”
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多谢皇后娘娘夸奖,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一心,有皇后娘娘关怀,那么也等于是皇上挂怀臣妾了。”
皇上望着如懿,和颜悦色笑道:“号,如懿,陪朕满饮这杯。”
皇上对如懿只以名字相唤,亲近溢于言表。皇后富察琅嬅默默,有不详的预感。
如懿满面春风得意,唇边含了一缕笑意,握着酒盏一饮而尽。
皇上笑道:“娴贵人是最早伺候朕的,今日大喜,朕欲晋封娴贵人为娴嫔,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富察琅嬅不禁变色,咬了咬唇,道:“娴贵人的降位是太后看着的,她才出来便恢复,怕太后要多心了。皇上也不缓缓,就这么喜爱娴贵人?”
皇上举了酒盏在手,“自然。若不喜欢,朕当初也不会选她了。”
如懿过够了苦日子,全然不推辞的站起来行礼:“臣妾多谢皇上厚爱。不过臣妾原来是妃位,不知皇上何日恢复呢?”
皇上笑意淡了些:“得陇望蜀。娴嫔,你看看宫里哪个主位没有生儿育女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子嗣一向是如懿的痛处,被当众点出来,还是被皇上亲口点的,如懿脸上有些挂不住。
皇后富察琅嬅一袭天水鹅黄的衣裳,耳边一对珊瑚坠子摇曳生辉,笑得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来了,在外候着呢。看来皇上今夜是要陪娴嫔,不必再翻牌子了。”
皇上握一握皇后富察琅嬅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
皇后富察琅嬅向着如懿温和道:“那么娴嫔,你先回去准备着去养心殿侍寝吧。”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解了如懿的尴尬,她才起身,嘉贵人金玉妍便挺着个大腹便便的孕肚,道:“娴嫔娘娘,先让臣妾行个方便,臣妾比较急呢。”
如懿只得无奈的退一步。
饺子宴座次
皇后富察琅嬅 皇上
纯妃 雨然
舒贵人 晞月
嘉贵人 玫贵人
如懿 海贵人
庆常在 婉常在
如懿侍寝出来后已经后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监是二更十分到的,按着规矩在皇帝寝殿外击掌三下,低低喊了声“时辰到了”,便由敬事房太监带着人重新将她裹了起来,送入养心殿后的围房穿戴整齐,用一顶小轿抬回她自己宫中。
如懿升回来娴嫔正兴奋,回到自己宫中也是睡意全无。
惢心端了一碗安神茶上来道:“小主侍寝,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如懿笑道:“侍寝我倒是真不累。”她转头打量着宫里的陈设,道:“本宫已经回到了嫔位,这殿内还是按着贵人的位分摆设,明天惢心你去内务府把咱们宫里的陈设布置换一批更好的吧。”
惢心也笑道:“好,内务府的人以前总拿皇上皇后力图节俭说事,现在可没有理由敷衍咱们了。”
过了几日晨起,茉心一边替晞月挽发髻,一边道:“有件趣事,奴婢想说给娘娘听呢。娴嫔仗着皇上宠她,这几日很是威风的跟内务府要这要那呢!”
晞月早起本就烦,闻言眼也不抬,懒懒的讽刺道:“人家自诩是皇上的心尖尖,要什么内务府敢不给呢?”
茉心端详着镜中晞月发髻上的多宝青鸾斜簪对不对称,想了想又取过一只白玉点翠步摇插在晞月饱满的发髻上,看了看晞月面色很满意,才道:“奴婢是觉得娴嫔越来越市侩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皇上从前最喜欢她高傲孤清呢?”
晞月这才睁眼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对翠绿水滴耳环,容色淡淡道:“大起大落的,她还能有那份心气?她可以有,但她家里苦巴巴的,还经得起她那种不待见皇上的脾气带来的后果么?宫里的嫔妃多少要顾及家族。她是,本宫也是。”
茉心道:“娘娘为老爷辛苦打点御前,老爷也念着您的好。”
入了腊月,这一日嫔妃们齐聚长春宫中请安,独不见嘉贵人金玉妍。
一问方知嘉贵人金玉妍这胎已经安安稳稳到了八个月,皇后富察琅嬅体谅嘉贵人产期将近,免了她的请安。
玫贵人白蕊姬神色晦暗,皇后富察琅嬅看在眼里,特意叮嘱了玫贵人白蕊姬道:“玫贵人,本宫也知道你和嘉贵人有些不睦,但你尝过丧子之痛,也让嘉贵人尝了,你也该养好身子向前看。”
玫贵人白蕊姬虽不服气,也知道皇上和皇后富察琅嬅最是防范着后宫嫔妃谋害龙胎,只得按下蠢蠢欲动的心,打算换个方法报复嘉贵人金玉妍。
而后,皇后富察琅嬅看着如懿,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娴嫔恩宠日盛,怎么总不见有孕呢?闲暇时也要找个好太医给你开坐胎药,仔细调养身子。”
怎么没开,她殿中的坐胎药气味浓得都散不去了,可还是怀不上一儿半女。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却听皇后冠冕堂皇的说道:“你们都年轻,应该为了子嗣好好努力才是。”
晞月乐意看皇后富察琅嬅和如懿各怀鬼胎,插嘴道:“只是说来也奇怪,皇上喜爱娴嫔和舒贵人,舒贵人侍奉皇上的日子短也就罢了,怎么娴嫔从来没有这个子嗣福气呢?”
如懿只是宠辱不惊:“有则有,无则无。若是情深义重,没有孩子也不影响的。”
纯妃苏绿筠含笑道:“还是娴嫔看的开,四阿哥去读书了,总觉得日子重复乏味。”
如懿以温和的目光相迎,道:“纯妃姐姐爱子之心,总要亮给皇上知道才好。”她转眸凝视皇后富察琅嬅,言语直直往她心上最痛的地方刺去:“皇后娘娘,端慧太子去了也有几年了,皇后娘娘也要走出来,再为皇上生一个嫡子才是啊。”
皇后富察琅嬅面色一白,这是她心里最痛的地方。她和皇上早已不如从前了。即便夫妻难得相处,也是说一些宫务安排,好不容易睡到一张床上,却是难有宠幸,怎么怀得上呢?
皇后富察琅嬅作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娴妃这话本宫听着倒很入耳。本宫也在积极的调养身子,盼望着给皇上添一个嫡子。可是皇上一国之君,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本宫何必争宠执意,争夺一时的宠幸呢?淡泊无为,其实也是有所为了。” 说罢又道:“虽然永琏去了,但本宫好歹还有和敬公主,等会还要陪她习字呢。好了你们可以散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长春殿庭院,却听后头一声呼唤。
见是纯妃苏绿筠出来,向她招着手,如懿笑吟吟等着纯妃苏绿筠一同走了。
纯妃苏绿筠朗声笑道:“娴嫔妹妹今天可是伶牙俐齿呢。”
如懿笑着道:“纯妃姐姐说哪里话?”
纯妃苏绿筠笑道:“妹妹你别怪姐姐多嘴,姐姐想了想就是想告诉你,在宫里光有宠爱没有孩子,终究像是浮萍没有依靠。”
如懿无畏道:“姐姐难得肯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只是如懿虽然羡慕姐姐有四阿哥,但是更在意和皇上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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