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心事

安月明开始有了秘密，一个不想主动和弟弟坦白的秘密。

她其实不喜欢独自待在家里面等待弟弟放学回家的过程，毕竟家里面也没有播放有趣动画片的电视机，甚至连玩具玩偶都没几个，她也过了只需要玩玩玩具或者是积木就能打发一天时间的心理年龄。

沉闷枯燥的生活像是床垫上的螨虫，一点一点啃咬人的肌肤表层，刚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抓几下的功夫罢了，但如果一直放任不管，久而久之会觉得瘙痒难耐，痛苦不堪。

作为姐姐，她当然是心知肚明家里的特殊情况，不允许姐弟俩同时出现在学校。平常也不会让俩人明晃晃地出现在附近的街道上，就算是知道街坊邻居知晓他们家的情况也是为了保险起见，通常会走暗黑幽静的小巷。

似乎是上不了台面，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正常的出门玩耍，正常的与周围人接触。当下的生活境遇无时无刻地在刺痛安月明的神经，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轮到她待在家里的日子里，会踩着板凳偷偷望着客厅窗户外。

他们家的窗户甚至连窗帘都没装置，玻璃下侧还有胶布封贴，从前天气风太大了，害怕震碎玻璃，家里没有多余的开销支持组装新的玻璃。

只敢露出眼眶，大概率是害怕周围玩耍的孩子认出她吧。也许是出于某种自卑的心理，她始终是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和普通孩子相处的。

在学校的话就完全不同，她的身份会变成“安月明同学”。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的和同学聊天，绘画课上可以肆意挥动画笔勾勒五彩斑斓的色彩，只要在学校不管做什么都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

她害怕待在安静空旷的区域，这说明只有她一个人被留下。待在这个家，不管走到哪都会觉得全身细胞被无限放大，感知力也逐渐敏锐起来，例如纸张落地的声音，燕子落窗沿的“叽叽”声，厕所水龙头的水滴滴下的声音，都会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的重复。这种仿佛是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窒息又无望。

在弟弟安新策面前，她当然还是要继续扮演“好姐姐”的形象。就算厨房橱柜里的土豆已经泛青长芽，也可以用小刀挑出不能吃的部分;就算她时常感到寂寞孤独，也可以怀抱膝盖蜷缩成一团坐在餐椅上，注视着门槛，乖乖等待弟弟下午放学归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但这一切在遇到沈霖后都变了。

她是有交朋友的能力，班上的同学待她也不差，只是她从来都不敢说自己家里的真实情况，她害怕同学们会嘲笑她。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希望别人对自己家庭的看法最好是不要太糟糕，更何况以安月明现在的年纪来看，还不足以承受外界对她的看法，表面上是坚强可靠的大姐姐是没错，可要是真的被人不管是当众嘲讽还是私底下蛐蛐，她心里面自然是不好受的。

所以，在学校里她理所应当地戴上面具，开朗的，活泼的，热情的安月明同学诞生了。享受同学们的喜欢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情，总比待在暗无天日的出租屋里好得多，沈霖自然是和其他同学相同，仰慕着学习成绩又好，人又精致漂亮的安月明。在经历一系列的勇敢美丽的公主拯救胆小懦弱的王子的戏码后，成功收编沈霖变成她的小跟班。只有沈霖不会嫌弃他们家的情况，也不会多嘴，安月明还没有理解被人尊重的概念，只觉得沈霖这个人很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多和沈霖接触。

人啊，是很难察觉孤独的，除非是从前已经体验过被人真心喜欢理解的感受后，再残忍将她撇到孤苦寂寥的环境当中，这种落差感真的犹如锥心刺骨。

安月明不想承认的是，她希望自己能够像个正常的孩子去读书，正常和同学相处，正常的和沈霖处好友谊。而这一切，太自私了，要是剥夺上学的权利，她的弟弟该怎么办呢，他还年纪那么小，怎么会有像安月明这种阴暗龌龊的想法。

她的弟弟知道姐姐喜欢吃土豆，会拿勺子捣碎做成土豆泥，单独弄出一碗，递到姐姐身前后，龇牙咧嘴地笑着告诉她这可是米其林手艺。明明安新策也喜欢吃土豆，但只要有土豆做材料的餐食，永远都是第一个想到姐姐。

怎么可能和弟弟直说这种事，完全是不正常的。

安月明痛恨自己的自私，自我厌弃的感觉到达顶峰。她的弟弟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的不幸，只是偶尔牢骚不想上学离开姐姐，她怎么能这么对弟弟呢，太不像话啦。不过只是待在家里面做做家务等弟弟回家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日子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的，两眼一睁一闭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她靠在桌椅边，眼角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泪水。

心脏感觉在慢慢的崩塌，她想弟弟了。

……

发呆片刻还是起身翻找家里陈旧的衣橱里的帽子，束起长发藏在贝雷帽里，压低帽檐，打算偷偷去学校接安新策。

已然是黄昏时分，宽阔街道上，布满林立的商铺，人潮汹涌，喧嚣声此起彼伏安月明此时只觉得呼吸急促，害怕周围有人指出她的名字，亦或者是担心偶遇妈妈。

走过红绿灯斑马线，被身边的大人身躯推搡着，在这个城市里，她的存在似乎是过于渺茫，一眼望不到马路尽头。

“喂，你没事吧。”安月明头上的贝雷帽被磕下，黑如瀑布的长发喷泄而出，拎起她小小身体的大人小声惊叹她的容貌，就像是陈列在上世纪娃娃古玩店的头牌娃娃，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地表示迟疑。

也没有回复的意思，安月明现在只想赶紧去见弟弟。

保留最后一丝丝理智，她怯生生的站在学校不远处榕树下，探出小脑袋张望着放学的同学，全然忘记自己此时发丝披肩，有些楚楚可怜的神情。

在视线排查片刻后，看到安新策熟悉的小脑袋瓜。她的弟弟肉手拽着书包带，看不清楚多少情绪，安安静静的走出校门，与身边的一切仿佛是自带屏蔽系统，像是两个图层。和同龄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气质上较高贵矜持得多。

安月明按耐不住欣喜想要跑上前和弟弟打招呼，不料弟弟旁边窜出一位比他高的女孩子，大概率是高年级的学姐。

学姐动作亲昵地拍了拍安新策的肩膀，笑容明媚地掉头去找妈妈。

不知是出于何种的心情，安月明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吗等弟弟呢，这一路匆忙赶来，全凭一腔热血，没有考虑任何后果就这么傻傻的来了。她背靠在树桩前，轻呼一口气，决定还是先回家吧，要是被熟悉的同学认出来也不好。

“姐姐？”

安新策突然出现在安月明身旁，拽紧书包的手耷拉下来，在安月明诧异地回过头确认是他姐姐本人后，猛的扎进安月明的怀抱。

“姐姐，我好想你，你今天有想我吗。”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有些冲昏头脑，安月明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躲藏得挺隐蔽的。弟弟的怀抱令她感到有些窒息，这次是身体上的不适，她不明白也不过才一个大白天没见面而已，至于这样吗，力气大到感觉要把她陷进自己的身体里。

“唔……可以先放开吗，小新。”安月明眉梢紧皱，微张嘴唇呼吸。

“哦哦，对不起姐姐，我太激动了。”安新策赶忙松些力气，只是怀抱圈住的动作并未散开。

安月明低眸瞧了瞧弟弟，似乎是心情不错，将他的帽子拿下戴在自己的头上，在落日的余晖下，笑姿肆意张扬。“今天戴帽子热了一天吧，现在给我戴吧。”

“好呀好呀，姐姐。”

安新策根本就不存在和姐姐拗具体的神经，姐姐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只要是姐姐做的事情就一定有她的道理，他要无条件的爱着姐姐。

安明月拉着弟弟的小手，掌心的汗渍交融在一起。好在这一路也没有发现异常的同学或老师，就连沈霖也没见着面。开口问安新策的话，估计是行不通的，没准还要被弟弟泪眼攻势整得手足无措，上次送沈霖回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当天回家后安新策一直不理她，怎么哄都不说话，姐姐和他对视就臭着个脸别过视线，连澡都不洗气哄哄地躺床上裹在角落里无声的对抗她。最初安月明还有耐心哄他，刚想摇一下被子里的安新策，他突然翻过身大喊着“姐姐脏了！！”

这把安月明气够呛，实在是不理解弟弟的想法，也不管他洗不洗澡，身体干不干净，懒得再要求他最起码洗个脚吧，就直接熄灯躺床上睡觉。床面上大部分的被子都被弟弟夺走，像是赌气，安月明暗自恼火着坚决不去衣橱里再拿多余被子，就这么背对着安新策哆嗦成一团睡觉。

很快她就渐入梦乡，姐姐的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但不知在做梦还是怎么，后半夜她感受到自己的睡衣背部有湿润感，耳畔响起弟弟的抽泣声，她没好气地转过身怀抱着他，无意识地拍打他的背，嘴里嘀咕着“不怕，不怕，有姐姐陪着你。”安新策把身上的大部分被子都盖在姐姐身上后，小声要求姐姐抱得更紧些。

……

马上就要走到小区门口，安月明也不知怎的忽然看向弟弟，语气带着恭喜的意味开口道。“太好了呢，小新你现在有新的姐姐了，她在学校一定特别照顾你吧？”

安月明自顾自的开心摇晃脑袋，时不时的蹦跳着假装在玩跳房子游戏，继续道。

“这应该是小新交的第一个朋友吧，以后小新就不孤单咯。”

这样的话，自己的弟弟应该也不会那么在乎安月明交到沈霖这个朋友吧，她总不能无时无刻的跟在弟弟身边，安新策总该是要交朋友，长大成优质男人的。她当然相信自己的弟弟将来会成为好男人，会有许许多多漂亮的女孩子喜欢他，到时候还会像妈妈说的那样结婚生子，幸幸福福的活着，她这个做姐姐得表现出必须打心底的鼓励他，祝福他才对。

这么想着，她才发觉安新策松开了她的手，有些狐疑的回头看弟弟。

“姐姐，我要讨厌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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