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一年。
未时。
正值夏末,细雨如丝,将都督府的朱红大门浸染得愈发深沉。陆清妍倚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她亲手栽种的海棠。雨水顺着花瓣滑落,宛如她心中难以言说的愁绪。
她本是陆桧陆都督的独女,天生丽质,聪慧过人。昔日父亲掌管朝廷大权,她作为天之骄女,享尽荣华。然而世事无常,数月前,父亲遭丞相构陷,被冠以贪污的莫须有罪名。北靖皇帝萧焱偏听偏信,一夕之间,陆桧从威风凛凛的都督被贬为小小押司。
往日门庭若市的都督府,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陆清妍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充满愤懑与不甘。每当看到父亲愁眉不展的面容,她便将这份不满深深藏起,独自吞咽。
这儿已然是空荡荡一片,看着面前飘下的落叶,陆清妍望着箭靶上歪斜的箭,思绪忆回几年前。那时都督府的飞檐还挂着金边,她的裙裾上绣满金线缠枝莲,那时的陆清妍扯着闹着学射箭,陆桧在一旁哭笑不得,“我的女儿,日后定要嫁个比我更威风的将军。”他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宝贝,轻轻揉着她的头。
几日后,陆清妍上街采购,她攥着褪色的丝帕,站在云锦斋的柜台前。柜上摆着新出的蜀锦,月白色底绣着并蒂莲,曾经她随手就能包下整匹,如今却连半幅边角料都要掂量再三。
"陆姑娘?"掌柜从账本上抬起眼,金丝眼镜滑到鼻尖,"这批料子贵重,您若只看不买......"话音未落,珠帘突然被掀起,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温芋带着丫鬟走进来,银铃般的笑声撞碎满室寂静,她银铃般的笑声在店内回荡,曾经亲密无间的玩伴,如今眼神里只剩疏离与轻蔑。
"这不是陆都督的掌上明珠吗?"她指尖划过锦缎,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听说陆押司连官服都要打补丁了,怎么还有闲心逛绸缎庄?"她身后的丫鬟们掩嘴窃笑,陆清妍感觉脸上烧得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掌柜赔着笑迎上去:"您瞧这批新到的云锦,最适合您这样的贵人......"他余光扫过陆清妍,故意提高声调,"不像有些人,从前仗着父亲威风,现在......"
陆清妍转身要走,裙角却被铜香炉勾住。她踉跄着扶住柜台,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当心些,这香炉可是陛下御赐的,弄坏了,陆押司怕是赔不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眨眼,想起之前典当母亲留下的玉镯时,当铺朝奉那副轻蔑的嘴脸。
天又蒙蒙下起了雨。
刚回家还没歇息太久,陆清妍的贴身丫鬟云漓就急慌慌的跑上前,
“小姐,小姐!不好了!”她气喘吁吁的扑到陆清妍面前。“阿漓,慢点说。”
云漓还没有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慌慌张张的,“那...那...陛下的大臣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诏书!”
“什......”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声音打断,太监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传来,他佝偻着背,手里的明黄卷轴刺得陆清妍睁不开眼。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沈昱,忠勇兼备,屡立战功,勋绩昭然。押司之女陆清妍,秀外慧中,温婉贤淑,誉满京华。朕念其才德相匹,门第相当,特赐良缘,结为夫妇。着礼部择期操办,共襄美事。
钦此!"
她跪在青砖上,膝盖硌着不知何时碎在地上的瓷片,却不及心口的疼。
“赐...婚?”她也正处待字之年,但也没到要谈婚论嫁的年纪,簌得她猛然抬头,发髻上的银簪晃动,映得太监的脸忽明忽暗,“为何选我?”
太监道:“沈将军正处于弱冠之年,自应娶亲,陛下本想派公主前去,哪当沈将军点名道姓的要求对方是陆小姐,沈昱护国有功,陛下也只好赐婚。”他拱手行礼,字里行间却透露着蔑视。
话音未落,陆清妍已踉跄着扑向书房。父亲枯瘦的手攥着茶盏,指节泛白如骨,案上摊着的密信墨迹未干——是今早才收到的,皇帝以谋逆罪相挟的口谕。
她知道此事不容商量,一国之君做的决定怎么能轻易更改。
“爹爹...”她道,陆桧满脸沉重,“妍妍,我们不去,陛下只是想派你去镇住沈昱。”他的声音苍老而弥坚。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下定了某个决定。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陆清妍再次走回廊内,"我嫁。"她忽然挺直脊背,声音清泠如碎玉,"但陛下必须答应保我陆家平安。”
宣旨太监离开时,陆清妍站在屋檐下,任雨水打湿裙角。远处宫墙巍峨,朱红如血。她摘下腕间的玉镯,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嫁妆。玉镯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下栖着的麻雀,她望着满地碎玉,忽然笑了——原来这镯子,早就注定戴不到出阁那日。
之后几天,陆清妍尽量保持自我稳定,一直在打听那位沈将军的消息,而将军府为了保密国家大事信息,几乎与人世隔绝,同在一国却基本查不到任何消息。
“沈...昱,这名字还挺好听...”陆清妍把玩着手里的卷轴,心中泛起波澜。不,我在想什么啊!
她几乎把举国上下的书院翻了个遍,但最终获得的线索却也寥寥无几。只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性格孤僻的恐怖暴君。啧...想想都可怕。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一直在旁边忙前忙后的云漓也不住担心起来。
“小姐,我们怎么办啊..”她道,“什么怎么办?”陆清妍反问。
云漓张望四周,又凑到她跟前道,“小姐,要不你逃婚吧!”
陆清妍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傻丫头。”过了半晌,她弹了一下云漓的脑袋。
她瞬间痛的扶了扶额头,“啊..痛!小姐,将军府那里可是太危险了,听说他们那里一有不服从的人就要被点天灯!万一....”陆清妍她,面容逐渐冷冻,什么...?点天灯。
她被吓的打了一哆嗦,但看着面前单纯的小丫头,还是安慰道,“别担心,这..就算是我为了父亲吧。”
当她和丫鬟谈的兴起时,丝毫没有注意到门边后陆桧紧握的拳。
翌日。
说是萧太后急事召见陆清妍,可她觉得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宫道两侧的汉白玉栏杆凝着薄霜,陆清妍踩着金丝绣鞋跨过朱漆门槛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凤仪殿内檀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太后半倚在九凤朝阳榻上,鎏金护甲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翡翠佛珠,碎玉珠帘在她身后晃动,折射出细碎冷光。
“陆姑娘倒生得标致。”太后忽然开口,佛珠在指尖猛地一停,“只是这眉眼间的倔强,倒像极了当年敢顶撞先皇的陆都督。”
“只不过...”她突然哏住。陆清妍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父亲受刑那夜的场景如利刃剜心——丞相府的暗卫踹开书房门,愤愤的将陆桧带走,父亲迎着生死遭了四十大板。此刻太后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昱手握玄甲军,已让朝堂如鲠在喉。”太后起身逼近,绣着金线鸾鸟的裙摆扫过她发顶,“皇帝心软,下不了决断,只能哀家出面。”猩红护甲挑起她的下颌,“你若能杀了沈昱,哀家即刻下旨为陆都督翻案,官复原职。”
殿外突然炸响闷雷,陆清妍望着太后眼中跳动的烛火,想起市井流传的另一种说法。说书人曾讲过,沈昱在边境建了座义庄,收养战乱遗孤;商队也说,玄甲军过境秋毫无犯,甚至帮百姓修缮房屋。可太后口中的“逆臣”,与这些故事里的人判若两人。
“太后娘娘,沈将军战功赫赫,坊间皆赞其忠……”“忠?”太后猛然甩开她的脸,翡翠佛珠散落满地,“哀家只知道他拥兵自重!你以为赐婚真是恩典?不过是皇帝想借你的手试探他!若你不动手,陆家满门都要陪葬!”
陆清妍踉跄着扶住屏风,指尖触到冰凉的金漆。其实她早就知道但一直没有确认,这场婚姻,从始至终都是帝王权衡下的死局,而令她不解的是这位沈将军为何会选自己为妻。
“我……请太后容我三思。”她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太后冷哼一声,示意宫娥将她带下去:“明日辰时,哀家要听到答案。”
暮色浸透宫墙时,陆清妍站在长廊深思。云漓偷偷塞来的纸条被汗水浸湿:“将军府暗卫传信,说小姐若有难处,可随时告知。”一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暴君”,为何会在意素未谋面的她?
更漏声里,陆清妍摸到藏在衣襟里的短刃,寒芒映出她决绝的眼神。当晨钟敲响时,她知道,这场赌局她已无路可退——赌沈昱的真心,赌陆家的生机,更赌这深宫之中,是否还有一丝破局的可能。
出嫁的日子定的很仓促,似乎是提前准备好了,并没有留给陆清妍过多的反应时间。
陆府。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照习俗,陆清妍换上了一身朱红嫁衣,东珠缀成的流苏垂落额前,将她低垂的眉眼遮得半隐半现。嫁衣上的银线云纹随着呼吸起伏,恰似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在烛光摇曳间,美得惊心动魄又楚楚动人。
父亲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妍妍...怪爹爹没用,害的你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他低了低眸,陆清妍道:“不怪爹爹,小女早就想好了,只要我们都平平安安的,受点苦又能如何。”她勉强的笑笑,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可能过了今天我就不是我了。
午时。
秋风卷着黄叶掠过朱雀大街,三丈红绸从城楼垂落,在暮色里翻涌如血。陆清妍身披赤金翟纹嫁衣,凤冠上的东珠压得她脖颈发僵。轿辇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与送亲鼓乐混作一团,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
此时,她看着轿外眼眶红润的父亲,心中升起一份悲鸣。
"起轿!"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陆清妍被扶进雕花鸾轿,透过红盖头的缝隙,她看见街道两旁百姓窃窃私语。有人说"陆家女替父赎罪",有人叹"红颜薄命",更有人嗤笑"落魄凤凰不如鸡"。
队伍行至城门口,陆清妍突然掀开轿帘。城楼上,父亲佝偻着背,白发在风中凌乱。他举起一个布包,那是她最爱的桂花糖糕。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云锦斋里受的羞辱,想起.....
"驾!"将军府迎亲的马队响起号角,陆清妍握紧双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寒风扑在脸上,她最后望了眼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家,放下轿帘,从此便基本很难见到了。
秋风卷着碎叶扑进喜轿,陆清妍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不久,忽听得迎亲队伍骤然停驻,外头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隔着轿帘,她嗅到一丝清冽的松香。寒风卷开轿帘,不远处显现出“将军府。”三个大字。
不好!死亡时刻要到了。
簌得,她望见宫墙下伫立的玄色身影——沈昱身上大红的嫁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衣上金丝绣就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他面容冷峻,轮廓线条利落,薄唇紧抿,腰间悬挂的狼牙刀泛着冷光,看向她的眼神也像是结了霜的刀刃。
陆清妍害怕的抿了抿嘴,他长的...就很吓人啊!
那道身影越来越凸显,直到来到了他身边......陆清妍无措的环顾四周,手心沁出冷汗,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她一时不知怎么做。
忽的,轿帘被人挑起,鎏金护甲映着日光晃得她眯起眼。待看清来人,她呼吸一滞——玄色锦袍上暗绣银线云纹,腰悬的螭纹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沈昱斜倚在轿前,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那双桃花眼里流转着她看不懂的光。“下来。”他简短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陆清妍被吓了一跳,迟迟没有行动。
沈昱微微挑眉,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线,“怎么,陆小姐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本将亲自扶你?” 陆清妍浑身一颤,嫁衣下的手指几乎蜷缩成一团。她强撑着将发颤的目光从沈昱腰间的狼牙刀上挪开,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墨瞳里,那抹寒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我……我自己下。”陆清妍声音发颤,好不容易扶住轿杆,绣鞋刚沾到地面,一阵寒风突然灌进领口,冻得她瑟缩了一下。沈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周身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沈昱缓缓凑到她耳旁,“小姐这幅样子,倒像是本将要吃了你。”陆清妍道:“哈...哈哈,没有啊。”她笑着,只不过...比哭还难看。
他轻笑一声,转而语气又变得调侃,“啧,怕什么?本将不会作弑妻这种恶举。”陆清妍的神情逐渐变得无语,谁家好人迎亲穿盔带甲还拿着刀啊!一定是报复,报复!
当她还在惊慌失措中时,沈昱又凑近了一步,陆清妍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的温度,“不过...陆小姐若是想耍什么花样,这狼牙刀可不长眼。”
她感觉呼吸一滞,面前这个人绝对一定特别可怕!
陆清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被一个石头....绊倒了!
“啊....”她的身体猛的后倾,千钧一发之际,沈昱眉头紧皱,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拽入怀中。
等等,抱!他怎么...那么变态!
沈昱望着她狼狈又倔强的模样,低笑出声。
“噗,小姐这是..投怀送抱?”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陆清妍又惊又怒,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就被这调侃的话语激得炸了毛,“明明...明明就是!”就是你太吓人了!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可不想在新婚当天就触怒这个阴晴不定的“魔头”。
“就是什么?”沈昱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陆清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铠甲的寒意透过嫁衣传来,还有胸膛下强有力的心跳。她的脸颊烧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只能别过脸去,“就是不小心...”
“不小心?”沈昱道。
眼看也不能一直僵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陆清妍迅速转移话题,甩开他走进了将军府。
陆清妍走的很快,不知是赌气亦或是什么,谁能知道这个大将军竟如此的....!
她猛的推开了门,夕阳洒进漆黑的室内。
既而,她躺到床榻上,却迟迟不见沈昱的身影,半晌,她终于忍受不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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