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穿透浓密的雾气,直击耳膜,我手中的骨针恰好穿过最后一缕亡魂,将它牢牢缝进傩面之中。雷击木在指尖滚烫得近乎灼人,渗出血珠的木纹蜿蜒成一道道诡异的符咒——那是师父临终前以生命为墨,用最后力气刻下的印记。他七窍流血的惨烈模样,仿佛一件被献祭的神品,又像是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殉道者,至今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铜铃在青石板上跃动,仿佛在演绎一场无声的招魂之舞。我凝视着那袭玄色官袍踏碎满地纸钱,腰间钦天监令牌上的螭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宛若活物般微微扭动。那一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螭龙纹竟与前世掐住我脖颈的指节重叠在一起,冰冷而残酷,令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姑娘可见过戴青铜面具的道人?”清冷嗓音混着龙涎香压下来,佩剑出鞘声惊飞了梁间栖鸦。我盯着他靴尖朱砂印,那是用未足月婴孩的胎发混着黑狗血画的镇魂符,昨夜王员外家三姨太悬梁时,脚踝就缠着这种颜色的线。
皮影箱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他腰间罗盘疯转,铜针竟穿透琉璃罩直指我心口,北斗七星的银丝在月光下渗出青黑毒汁。我后仰撞上门环,箱底那卷起居注哗啦啦翻到天启七年秋分,泛黄纸页上暴君朱批犹带血腥:“取孕妇胎盘九九八十一个,炼九转还魂丹。”
男人的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眼前站着的是索命的恶鬼。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而我分明从中嗅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师父曾低沉着声音告诫过我,那些沾染过龙椅的人血,总是散发出一种腐臭,比乱葬岗中堆积的腐肉更加令人作呕,那味道像是诅咒,又像是某种无法挣脱的罪孽。
裴砚之的剑尖轻挑,划破我颈间的肌肤时,我正俯身向尸身撒下第七层定魂粉。义庄里浓重的霉味夹杂着他袖中逸出的龙涎香,熏得人眼眶酸胀。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前世的那一幕——他手捧毒酒,目光冷厉,步步紧逼,要我饮下那杯致命的鸩酿。
“前朝起居注怎会在你手中?”剑锋又进半寸,血珠顺着傩面獠牙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红梅。我忽然轻笑,指尖点在他心口跳动的位置:“大人可知,暴君临终前剜目立誓?他说要将见过他暴行的每个忠臣,都刻进这竹简里陪葬。”
窗外惊雷劈开血月,他腕间菩提珠突然炸裂。我趁机将傩面扣上他面容,朱砂咒文遇血则活,化作红线如蛆附骨钻进官袍。裴砚之踉跄撞翻供桌,烛火摇曳中,我看见他脖颈后血莲胎记与师父的一般无二,只是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朱砂。
“你烧不掉的。”火舌舔舐着起居注,残破竹简竟自动重组为新句:“裴氏子砚之,三更天弑父,五更天篡位。”他暴怒撕碎密信,却不知那些密陀僧写的通敌书,正在他影子里拼成完整的血诏。
月蚀来得比谶语更急。当裴砚之的剑劈开第一道皮影幕布时,师父的魂魄正从火光中凝形。他眉心七根银钉刻着裴氏族谱,道袍下摆浸透三十年前裴皇后剜心时的血。
“小烛儿,该唱出殡戏了。”师父的声音像生锈的铜铃,引魂灯映出裴砚之身后影卫——那些本该埋在裴家祖坟的尸骸,此刻正顶着活人的面皮,机械地重复着斩首的动作。
我狠咬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在傩面上,猩红的液体甫一接触面具,便化作无数细密的红线,径直缠上了裴砚之的手腕。他颈间的旧疤在冷冽月光下泛出青紫色的光泽,那是七世轮回中自刎留下的印记,深深刻入他的灵魂。此刻,那疤痕仿佛被唤醒一般,随着脉搏的跳动,在他肌肤下蜿蜒爬行,犹如一条狰狞的蜈蚣,无声诉说着宿命的沉重与痛楚。
前朝暴君的亡魂猛然从竹简中挣脱而出,金甲之上残留的胎盘血如溪流般滑落,汇聚成河。他用枯槁的手掐住裴砚之的咽喉,声音低沉而冰冷:“爱卿,该喝孟婆汤了。”然而,在我袖中皮影的牵引下,那双铁钳般的手竟渐渐无力,他高大的身躯缓缓跪倒,砸在被月光浸透的青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青砖冰凉,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仿佛连时间都为之凝滞。
当裴砚之的剑锋无情地刺入师父心口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三十年前摘星楼轰然崩塌的巨响,那声音如雷霆贯耳,又似命运低语。师父的道袍在风中碎裂,化作千万片纸钱漫天飞舞,每一片都清晰地写满了裴家男丁的生辰八字,如同一场无声的控诉。而那些冰冷的银钉,正顺着夜风的指引,一根接一根嵌入我的腕间,带来刺骨的寒意与无法挣脱的宿命重量。
“你可知我为何追捕你师父?”他剑尖挑起我发间玉簪,那是用裴皇后遗骨雕的,“因为他每献祭一种情,就往我裴家祖坟埋一具尸。如今该轮到‘爱’了。”
皮影箱轰然炸裂,七百张人皮在火中跳起祭祀舞。我看见第一张写着“天启元年春,裴氏女入宫”,最后一张却是“天启八年冬,皇后焚于摘星楼,怀中抱暴君头颅”。裴砚之的脸在火中扭曲,时而化作暴君,时而变作影卫,最终定格成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天光破晓时,我捡回了所有皮影。每张背面都新添血字,是裴砚之用指甲刻的:“三世因果,终须还尽”。义庄外传来第七声更鼓,晨雾中走出戴青铜面具的道人,他腰间悬着裴家令牌,道袍下摆却绣着我昨夜焚尽的凤凰纹。
“小烛儿,该给新魂戴傩面了。”他声音像砂纸磨过棺材板,指尖残留着龙涎香。我转动皮影箱,亡魂们从泥土里爬出来,这次他们没有看戏,而是捧着七盏引魂灯,将我与道人围在垓心。
血月沉入地脉的刹那,我听见师父在耳边轻笑:“傻孩子,你献祭的是自己的来世啊。”晨钟撞碎最后一丝执念,新来的仵作推开义庄门,看见七具无脸尸跪在少女面前,每具都穿着染血的钦天监官袍,而那少女正将傩面缓缓扣在脸上,木纹里的血珠,悄然凝成“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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