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九月的蝉鸣像碎金般撒在走廊，黎漾抱着课本站在初一（3班）教室门口，白衬衫被穿得薄如蝉翼，洗褪色的布料裹着少年清瘦的肩胛骨，在穿堂风里轻轻晃荡。他仰头望着门牌上的班级号，后颈碎发被阳光镀成蜜色，发尾卷出细软的弧度——这是傅恒从后排瞥见的第一眼，少年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雨前低飞的蝶，脆弱得让他下意识吹了声口哨。

“喂，新来的木头桩子。”傅恒把脚从课桌上收回来，黑色卫衣袖口蹭过桌面，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坐这儿能听见老师放屁，赚了。”前排女生发出嗤笑，他充耳不闻，指尖敲了敲自己左手边的空位，那里积着浅灰的木屑，是他午休时用圆规刻桌角留下的战绩。

黎漾的课本突然滑落，《代数》封面拍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慌忙蹲下，膝盖磕在铁桌腿上也没察觉，薄荷绿的草稿本里掉出几张泛黄的糖纸——橘子味的，边缘压得极平整。傅恒挑眉看他手忙脚乱地捡书，忽然注意到少年手腕内侧的淡青色血管，在晒得发白的皮肤下蜿蜒，像春雪初融时溪涧里的细流，指尖突然发痒。鬼使神差地，他探身捡起最下面的《数学》，指腹擦过黎漾掌心的薄茧，触感粗粝得像晒干的稻草。

“傅恒。”他把书拍在分界线上，墨蓝色钢笔水在封皮洇开小块污渍，“越界剁手。”说完又摸出铅笔，在桌面刻出歪歪扭扭的线，木屑溅到黎漾的铅笔盒上，那盒子是用旧铁皮饼干罐改的，边缘包着蓝色胶布。

分界线很快成了教室一景。黎漾的橡皮永远停在左半区，连值日生擦桌子时都能看见那道若隐若现的铅痕。傅恒则变着花样越界：早读时把保温杯推过中线，让水蒸气模糊黎漾的语文书；数学课用圆规在分界线上画歪歪扭扭的鬼脸，看少年咬着笔杆憋笑的样子。最过分的是周三午休，他把没吃完的炸酱面推过去，油汤差点渗进黎漾藏在桌肚里的纸盒——那是他帮巷口陈奶奶糊的，五个一毛，叠得整整齐齐。

变故发生在秋分那天。黎漾弯腰捡笔时，课本里滑出张褶皱的纸。傅恒瞥见“黎春芳”三个字时，正在转着钢笔打盹，墨水突然滴在课桌上，晕开深色的点。他看着少年慌忙把纸塞回书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突然想起上周值日生扫除时，黎漾总在教室多留半小时，用旧报纸擦窗台缝隙，说是“顺路”。

那天傍晚的夕阳像融化的铁锈，把教学楼染成暗红。傅恒破天荒地没去篮球场，他看见黎漾把最后一个纸盒塞进帆布包，包带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的蓝布补丁。少年的影子被拉长在走廊，单薄得像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鬼使神差地，他跟在后面，看黎漾在包子铺前驻足，盯着“鲜肉包1.5元”的价目表发呆，喉结轻轻滚动。

“老板，四个肉包。”傅恒突然挤到柜台前，卫衣拉链没拉，露出锁骨下一颗浅褐的痣。他把纸袋塞给黎漾时故意抖了抖，滚烫的包子蹭过少年指尖，“分你俩，省得饿死了没人给我递橡皮。”黎漾后退半步，后背抵在斑驳的砖墙上，耳尖红得像熟透的山楂，在暮色里晃得人眼热。

包子的热气模糊了黎漾的眼镜片。他咬下第一口时，汤汁烫得舌尖发麻，听见傅恒在旁边嘟囔：“明天带盒纯牛奶，看你喝自来水的样子像难民。”少年低头盯着鞋面的泥点，看见傅恒的运动鞋尖沾着草屑，应该是今天体育课踢足球时蹭的。风卷起巷口的落叶，掠过两人相触的指尖，黎漾突然发现，课桌分界线的铅痕，不知何时被磨得只剩淡淡一道。

街角的路灯突然亮起，橙黄色的光里，傅恒看见黎漾睫毛上沾着的热气，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少年从书包侧袋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夜风里发出轻响：“橘子味的。”他说，指尖把糖推过两人之间的空隙，“谢谢。”

傅恒挑眉接过，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下午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班主任说黎漾的母亲去年过世，父亲打工时摔断了腿。巷口的槐树沙沙作响，他抬头看月亮，发现今天的月光特别亮，能清楚看见黎漾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像初春溪面上的冰裂纹，薄得让人心慌。

“以后每天给我带颗糖。”他把糖纸折成小船，塞进黎漾的铅笔盒，“不然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全班。”少年抬头，眼里映着路灯的光，像碎掉的星星。傅恒转身时踢飞块石子，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比平时快了些，像受惊的小兽。

夜风带着桂花香掠过课桌分界线，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刻痕，像两道即将触碰的平行线。傅恒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果糖，橘子味在舌尖漫开，甜得发涩。他想，明天得带盒牛奶，纯的，别让这小子真的变成薄荷味的幽灵，风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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