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缺与追寻

傅恒第一次发现黎漾的课桌空了，是在葡萄味糖纸塞进抽屉的次日清晨。铁皮铅笔盒里的糖纸船停在星期二，淡紫色的折痕上还凝着昨夜的月光，而主人的早读声却消失在朗朗书声里。

“感冒了？”他用圆规戳了戳前排同学的后背，却在对方摇头时，突然注意到黎漾的保温杯还搁在桌角，杯壁上凝着未干的水珠，像某种被遗忘的暗号。

第三天，傅恒在数学课上画了十七只糖纸船，每只船底都悄悄缀着葡萄藤的纹路。老班的粉笔头第三次砸中他额头时，他才惊觉讲台上的身影早已不是黎漾收作业的模样。

“黎漾同学暂时休学了。”班主任的话混着窗外的蝉鸣，在盛夏的燥热里碎成粉末。傅恒盯着讲台上的点名册，看见“黎漾”两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道正在结痂的伤口。

放学后的蝉鸣震耳欲聋，傅恒抱着黎漾的保温杯站在老旧公寓楼前。生锈的铁门贴着褪色的春联，他按了十七次门铃，直到夕阳把影子拉成细瘦的线，才发现邮箱里躺着张泛黄的诊疗单——黎漾奶奶的名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整个暑假，傅恒的球鞋踩过三十七场暴雨。他在每个周末的清晨把新鲜的橘子糖塞进黎漾家的信箱，糖纸船被雨水洇湿又晒干，在门把手上堆成苍白的小山。某次暴雨突至，他躲在楼梯间擦着淋湿的糖纸，看见自己映在水洼里的脸，竟比去年冬天的黎漾还要苍白。

初二开学的铃声撕开暑气时，傅恒的铅笔盒里已经攒了四十九张糖纸。他在分界线的藤蔓刻痕旁新刻了串葡萄，笔尖在木纹里陷得太深，划出道接近心脏形状的缺口。

“傅恒。”熟悉的声音混着初秋的凉风，从走廊尽头飘来。少年转身时撞碎了满脑子的糖纸船，看见黎漾站在阳光里，校服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比记忆中更淡薄的锁骨，像被雨水冲刷过的贝壳。

“薄荷精。”傅恒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指尖在裤袋里攥紧那颗准备了三个月的荔枝味糖。黎漾的睫毛在阳光下颤动，他看见对方手腕上缠着医用胶带，苍白的皮肤下血管隐约可见，像初春溪水里的游鱼。

深夜的医院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黎漾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保温杯里。傅恒躲在楼梯间看着他的背影，发现少年的肩胛骨比去年冬天更突出，校服外套晃荡着，像挂在枯枝上的纸袋。

“奶奶需要换肾。”黎漾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在便利店值夜班，凌晨三点能听见冰柜嗡嗡响，像......”他顿了顿，用勺子搅了搅保温桶里的粥，“像你上课偷睡时的呼噜声。”

傅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触到胶带下凹凸的针孔。黎漾想躲，却被对方按在消防栓上，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盖过了走廊尽头的监护仪。“为什么不告诉我？”傅恒的鼻尖蹭过他发顶，“我可以......”

“你可以做什么？”黎漾仰起脸，睫毛上凝着水光，“和我一起在凌晨扫便利店的地板？还是帮我给奶奶换输氧管？”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却在看见傅恒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存折时，骤然凝固。

“压岁钱。”傅恒把红色小本子塞进他掌心，封皮上还贴着去年平安夜的苹果贴纸，“密码是......你的生日。”黎漾的指尖抚过凹凸的数字，突然想起课桌里那些糖纸船，原来每一只都载着少年笨拙的心事，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默默攒成了小小的银河。

窗外的月亮爬上输液架，黎漾摸出颗荔枝糖，糖纸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响。傅恒咬下糖块时，尝到混着咸涩的甜，原来少年的眼泪早已落进糖纸褶皱里，在漫长的等待中，酿成了最苦涩的蜜。

“以后我值晚班时，你可以......”黎漾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傅恒却在他掌心写下三个字：我陪你。走廊尽头的护士站传来脚步声，两人慌忙分开时，荔枝糖纸飘落在病历本上，恰好盖住“肾源等待”的字样，像一片暂时遮蔽阴云的树叶。

深夜的便利店亮起暖黄色的灯，傅恒握着拖把的手比握圆规更稳当。黎漾擦着货架上的玻璃罐，看见少年在冷藏柜的倒影里对他比耶，发梢还沾着片没来得及摘下的树叶。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他们在薯片货架旁交换最后一颗糖，草莓味混着荔枝味，在舌尖融成初雪般的甜。

蝉鸣渐弱的秋夜里，两只糖纸船漂在医院的许愿池里。傅恒在船底用修正液写了“早日康复”，黎漾则画了只抱着糖纸的橘猫。月光落进水里时，纸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条终于不再害怕触碰的藤蔓，在命运的湍流里，悄悄长出了相互缠绕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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