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帮

比赛当天，祁繁站在后台，透过帷幕缝隙观察观众席。

礼堂座无虚席，前排评委席坐着几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最边上那位白发老者正翻看节目单。祁繁的指尖在裤缝上轻轻敲打《英雄波兰舞曲》的节奏，手心渗出的汗水把衬衫袖口都浸湿了。

“别紧张。”化妆师给他扑了最后一层粉，“你和祁简长得真像，连这颗泪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祁繁盯着镜子里的人——发型一丝不苟地梳成祁简惯常的背头，眉毛被修得更加锋利，甚至嘴角也被粉底遮盖，抹去了他天生的那抹上扬弧度。镜中人冷静自持，完美复刻了祁简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

“祁简同学，五分钟后上场。”工作人员在门外提醒。

祁繁做了个深呼吸，起身活动手指。这三天的高强度特训让他的指尖磨出了薄茧，此刻正隐隐作痛。祁简今早出门前给他涂了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易碎品。

“记住，”祁简当时说，“弹到第三乐段时，左脚稍微往后挪半寸，那个位置的踏板反应有些迟钝。”

祁繁现在才意识到，祁简对那架钢琴的了解，就像对自己身体一样熟悉。而他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窃取这份亲密关系。

“加油。”化妆师拍拍他的肩，“你哥哥的保送资格就靠这场演出了。”

祁繁胃部一阵绞痛。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祁简的复出表演，没人知道真正的祁简正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主持人报幕声传来：“下面有请第三中学的祁简同学，演奏肖邦《降A大调波兰舞曲》！”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祁繁迈步走向舞台，聚光灯刺得他眼前发白。恍惚间，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登台表演，也是在这样的强光下吓得忘了开场，是祁简在台下带头鼓掌，给了他继续的勇气。

而现在，他正假扮那个曾经鼓励他的人。

琴凳高度被提前调整到最适合祁简的位置，祁繁坐下时膝盖微微顶到了琴板。这个细微的不适让他突然清醒——他不是祁简，永远不可能成为祁简。

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肌肉记忆接管了身体。前奏流畅地倾泻而出，每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该在的位置上，就像过去三天里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祁繁甚至模仿了祁简标志性的轻微颔首，在强拍时肩膀下沉半寸的独特习惯。

第一乐段结束时，评委席传来赞许的点头。祁繁余光瞥见那位白发老者正闭眼聆听，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很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继续这样下去……”

第二乐段转入小调，情绪陡然沉郁。祁繁的指尖在黑白键上舞蹈，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观众席中间闪过一道刺眼的反光——有人举着摄像机在拍摄。

镜头正对着他的脸。

这个认知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颤，一个降si弹成了本位si。细微的错音在安静的礼堂里如同一声惊雷，几位评委同时皱眉。祁繁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接下来的几个小节弹得机械而生硬，完全失去了肖邦应有的浪漫气息。

“冷静……”他在心里默念，强迫自己看向观众席最后一排。那个戴着黑色口罩的身影依然在那里，纹丝不动，像一座灯塔。

第三乐段开始前，祁繁按照祁简的指示，左脚向后挪了半寸。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前排有个女生正举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学校论坛的界面，标题刺眼得让他眼前发黑：

【实锤！祁简祁繁兄弟不伦恋最新证据曝光！】

这个分心让他在转调时慢了半拍，右手的一个装饰音完全漏掉了。评委席传来一阵骚动，那位白发老者突然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耻辱感如潮水般涌来。祁繁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原本精准如机械的演奏变得支离破碎。在即将进入终章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死寂笼罩了整个礼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观众席最后一排传来三下清晰的掌声——是祁简在鼓掌，节奏稳定而有力，就像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

这个声音唤醒了祁繁体内沉睡的某种本能。他的手指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重重落在琴键上，却不是原谱上的音符。一段全新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带着愤怒、不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像一团野火在黑白键上燃烧。

这不是肖邦。

这不是祁简的风格。

这是纯粹的、未经修饰的祁繁。

评委席炸开了锅。有人震惊地站起身，有人快速记录着什么，那位白发老者则死死盯着祁繁的手，嘴唇微微颤抖。

最后一个音符余韵未消，前排那个女生突然大声问道：“请问祁简同学，传闻您与弟弟的不伦之恋是否属实？您今天的失常表现是否与此有关？”

礼堂瞬间鸦雀无声。祁繁僵在琴凳上，看到无数手机镜头对准了自己，闪光灯如暴雨般亮起。后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真正的祁简正穿过侧门冲向他。

“我才是祁简。”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静得可怕，“有什么问题，问我。”

全场哗然。祁繁转过头，看到祁简已经摘掉口罩，露出那张与他相似却更加成熟的脸。两人并肩站在聚光灯下，像照镜子般映照着彼此。

“所以台上这位是……”记者穷追不舍。

“我弟弟，祁繁。”祁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他替我上场，是因为我最近身体不适。”

“那琴房录音里的对话……”

“合成的。”祁简打断她，“下一个问题。”

记者不依不饶：“但据知情人士透露，您弟弟的笔记本里确实写满了对您的……”

“够了！”祁繁猛地站起来，琴凳被撞翻在地，发出巨响，“那些话是我写的，但和祁简无关！是我单方面的……”

他哽住了，无法继续说下去。承认暗恋自己的哥哥比想象中更难，尤其是当那个哥哥就站在身边，呼吸可闻的距离。

祁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们走。”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向后台，闪光灯和惊呼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混乱。祁繁的视线模糊了，只能感觉到祁简的手紧紧攥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后台走廊空无一人，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祁繁被猛地推到墙上，祁简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薄荷牙膏和淡淡的汗味。

“你疯了吗？”祁简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为什么要弹那段即兴？为什么要承认？”

祁繁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你呢？为什么要站出来？明明可以……”

“因为那是你的作品！”祁简一拳砸在他耳边的墙上，“你明明知道那些话是你写的，为什么要我替你承担？”

这个指控像刀子般捅进祁繁的心脏。他抓住祁简的衣领，两人位置瞬间颠倒，变成他将祁简按在墙上。

“那你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明明知道是我写的，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转学？为什么要一直……一直……”

“因为你需要一个恨的对象。”祁简突然平静下来，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而不是……爱。”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祁繁头上。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来，祁简一直在扮演那个完美的、冷漠的、可恨的兄长角色，因为只有这样，祁繁才能毫无负担地恨他，而不是面对那个更加危险的真相。

“不是这样的……”祁繁摇头，声音嘶哑，“我从来没有……”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祁简脸色一变，迅速将祁繁拉到身后。下一秒，林媛带着两个记者转过拐角，相机镜头直直对准他们。

“找到你们了！”林媛笑得甜美而恶毒，“真是感人的兄弟情啊。”

祁简挡在祁繁前面：“滚开。”

“这么凶啊？”林媛晃了晃手机，“我刚把完整录音发给了《娱乐周刊》，标题就叫‘检察官之子与亲弟禁忌之恋’，你觉得怎么样？”

祁繁浑身发冷。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记者正贪婪地打量着他们，镜头不断在两人之间切换。更可怕的是，他认出那是本地最有名的八卦记者，以挖掘名人丑闻著称。

“多少钱？”祁简突然问。

林媛挑眉：“什么？”

“你要多少钱才肯删除录音。”祁简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开个价。”

林媛的笑容消失了：“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她上前一步，几乎贴着祁简，“我要你跪下来求我。就像你妈当年跪着求我爸那样。”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空气。祁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祁繁则完全懵了——他从未听母亲提起过什么“下跪”的事。

“你胡说什么？”祁繁忍不住问。

林媛转向他，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哦？你不知道吗？十年前那场车祸，你亲爱的妈妈为了保住祁简，在我爸病床前跪了一整夜……”

“闭嘴！”祁简突然暴起，一把掐住林媛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记者们疯狂拍照，闪光灯亮如白昼。

祁繁呆立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医院走廊，消毒水气味，母亲哭红的眼睛……而祁简站在角落里，手上缠着绷带，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空洞表情。

“祁简！放手！”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祁父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校长和几名保安。

祁简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林媛跌坐在地，咳嗽着露出胜利的笑容。祁父脸色铁青，先向记者们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向祁简，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在走廊里回荡。祁简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祁繁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父亲的眼神钉在原地。

“丢人现眼！”祁父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回家。”

祁简默默擦掉嘴角的血迹，顺从地跟在父亲身后。经过祁繁身边时，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弟弟的手背，像一片羽毛落下又飘走。

这个微小的接触让祁繁注意到一个从未发现的细节——祁简的耳后有一小块暗红色胎记，形状像半个音符。

他猛然想起母亲珍藏的那张照片——年轻的女钢琴家侧脸演奏时，耳后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

“祁繁同学！”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他。那位白发评委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后台，正拄着手杖快步走来，“能耽误你一分钟吗？”

祁父皱眉：“什么事？”

老者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祁繁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孩子，你认识这位钢琴家吗？”

照片中的女子正在弹奏一架三角钢琴，侧脸线条柔和，耳后的胎记清晰可见。更让祁繁震惊的是，琴谱架上放着的乐谱，赫然是他刚才即兴创作的那段旋律。

“这是……”

“苏雯，二十年前最杰出的青年钢琴家。”老者的声音微微颤抖，“也是你的……”

“够了！”祁父厉声打断，“我们该走了。”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祁父一眼，将照片塞进祁繁手中：“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随时来音乐学院找我。”

祁繁机械地接过照片，大脑一片混乱。父亲已经拽着祁简走向出口，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祁简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包含着太多无法解读的情绪。

“等等！”祁繁突然喊道，“爸，祁简他……”

祁父头也不回：“从今天起，祁简住校。你们暂时不要见面了。”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砸在祁繁胸口。他眼睁睁看着祁简被父亲推上车，消失在校园拐角。手中的照片突然变得无比沉重，那个微笑的女钢琴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是你母亲，对吗？”班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小声问道。

祁繁没有回答。他盯着照片右下角的日期——1999年5月，比他和祁简的出生日期早了整整一年。而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给小雯和孩子们。——A”

这个“A”是谁？孩子们是指他和祁简吗？为什么母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更重要的是——祁简耳后的胎记，和照片中女子的一模一样，这又意味着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祁繁掏出来一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想知道真相吗？今晚八点，琴房见。——L”

L……林媛？

祁繁攥紧手机，看向空荡荡的校门口。无论林媛知道什么，无论那张照片隐藏着什么秘密，有一点已经无比清晰——他和祁简之间的关系，远比“兄弟”二字复杂得多。

而今晚，他或许终于能知道，为什么祁简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在凝视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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