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断指傀儡

暴雨如注，仿佛要冲刷尽世间所有的污秽与谎言。楚明夷浑身湿透地撞开楚氏工坊沉重的木门，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积满木屑和灰尘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反手用力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怀中紧抱的防水文件袋是干燥的，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隔绝不了心口那团冰冷的、被欺骗和失望浸透的窒息感。

工坊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狂风撞击窗棂的呜咽。熟悉的桐油味、木料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楚明夷将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燥的工作台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周砚白痛苦挣扎的脸，手臂上渗血的绷带，还有那声破碎的“对不起”……如同梦魇般在眼前挥之不去。愤怒的余烬仍在胸腔里闷烧，但更深的，是一种无力的疲惫和……尖锐的孤独。楚明夷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作战、交付信任的人，却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幻影。

“呵……” 一声自嘲的冷笑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楚明夷甩了甩湿透的头发，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周砚白选择隐瞒他的家族秘密，那是他的选择。但地脉的秘密，父亲的线索，不能因此停滞。

楚明夷脱下湿透冰冷的外衣，换了件干燥的工装，点燃了工坊角落取暖用的旧式铸铁小炭炉。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和左臂旧疤那熟悉的、因湿冷而加剧的钝痛。楚明夷坐到工作台前，打开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

灯光下，楚明夷展开那张自己画着特殊符号的白纸。那个由嵌套三角形和星点组成的复杂图案，如同一个冰冷的嘲笑，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他心里。周家祖宅……核心控制器……周砚白祖父的污点……这些信息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却无法拼凑出清晰的图景。

需要更多线索！楚明夷将目光投向祖父笔记的影印本，尤其是那些用特殊淡墨标记的、关于周家祖宅后院那口废弃古井的页面。古井……深度数据……它和那个特殊符号有什么关联？难道核心控制器的关键，藏在那口井里？

楚明夷沉浸在繁复的笔记和数据中，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暴雨似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突兀的“笃笃”声，敲碎了工坊内的沉寂。

声音来自……工坊的后门？

楚明夷瞬间警觉！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随手抄起工作台上一把沉重的木工锤，屏息凝神，缓步走向通往后面小院的那扇窄门。

“笃笃笃……” 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感，不像是人手指的敲击，倒像是……某种硬物在轻轻叩击？

楚明夷轻轻拨开门闩，猛地拉开了后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小院，和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

然而，就在门框下方的门槛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木偶。

一个约莫一尺来高、制作得相当精巧的木偶戏傀儡。它穿着褪色的、戏文里常见的短打武生服饰，脸上涂着斑驳的油彩，依稀还能看出几分英武之气。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左手，从小臂处齐根断裂，只留下一个粗糙的断口！断口处的木茬翻卷着，像是被暴力硬生生掰断的！

一个……断指傀儡？

楚明夷的心猛地一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右手捡起这个湿漉漉的木偶。傀儡入手冰凉沉重，关节处是精巧的榫卯结构，但连接处似乎有些异常的磨损和松动。在它的后颈衣领内侧，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徽记——像是一朵扭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个徽记……楚明夷瞳孔微缩！他似乎在父亲留下的某本关于地方戏曲班社的古籍插图中见过类似的标记！一个早已解散多年的、名为“莲花落”的木偶戏班？

为什么？谁会把这样一个断指的木偶，在这样一个暴雨夜，无声无息地放在楚氏工坊的后门？

是警告？是线索？还是……陷阱？

楚明夷拿着木偶回到工作台，放在强光灯下仔细检视。断口很新，断茬的木纤维还很清晰，显然是近期才被破坏的。尝试着活动傀儡的关节，发现除了断臂，其他关节的榫卯咬合也有些异常，像是被强行改动过，失去了原本的灵活性。

楚明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因周砚白事件带来的纷乱心绪，将所有的感知集中在右手触碰的傀儡之上。冰冷的木料触感传来，紧接着，是一些极其混乱、模糊的碎片——

刺鼻的颜料味……潮湿发霉的布料气息……线绳紧绷的摩擦感……还有……一种极其强烈、充满怨恨和不甘的“情绪”！

这情绪并非来自傀儡本身，而是……来自它最后接触的那个人！那个将它掰断并遗弃在这里的人！

楚明夷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读取非建筑物品残留的“记忆”更加困难，也更加消耗精神，但这股怨恨的情绪是如此鲜明，仿佛带着滚烫的烙印！

这个傀儡，是一个传递信息的媒介！它本身，就是线索！

父亲留下的那本古籍……楚明夷立刻起身，在工坊角落堆积如山的旧书箱里翻找。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本本仔细辨认着泛黄的书脊。终于，楚明夷找到了！一本封面破旧、名为《江南百戏考略》的线装书。他快速翻动着脆弱的书页，终于在记录地方小戏班的一章中，找到了关于“莲花落”木偶戏班的记载！书中提到，该戏班活跃于民国至建国初期，班主姓孙，以演绎神怪武打戏码见长，其傀儡制作技艺精湛，尤擅机关联动，在本地小有名气。书中还附有一张模糊的插图，插图上几个傀儡后颈衣领处，隐约可见一个类似的扭曲莲花徽记！

书中记载，“莲花落”戏班约在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原因不明。时间点……恰好与父亲在古塔出事的时间段重合！

楚明夷的心跳骤然加速！这绝非巧合！

那个断指傀儡……“莲花落”戏班……二十年前的消失……父亲的古塔火灾……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联系！

再次拿起那个冰冷的断指傀儡，指尖摩挲着后颈那个扭曲的莲花徽记，试图捕捉更多信息。这一次，楚明夷集中精神，不再试图读取整体的情绪，而是专注于傀儡断臂的创口处。

混乱的碎片再次涌入脑海，但这一次，画面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正粗暴地抓住傀儡的左臂，然后猛地一拧！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咔嚓”声，还有一个极其模糊、带着浓重口音的低沉男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碍事的……老东西……”

手套！低沉男声！口音！

楚明夷猛地收回手，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读取这种非建筑、且带有强烈负面情绪的物品，反噬比预想的更强烈，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但这次短暂的接触，却提供了关键信息！

那个掰断傀儡的人，戴着手套，声音低沉有口音！而且，他提到了“老东西”……这指的是谁？是“莲花落”的老班主吗？

“莲花落”戏班……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那个老班主孙师傅，是否还活着？二十年前的销声匿迹，和父亲调查的古塔秘密，和现在的地脉危机，又有什么关联？

这个突然出现的断指傀儡，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一扇通往尘封往事的大门！它指向的方向，与周家祖宅的秘密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更加直接！

楚明夷看着窗外渐歇的雨势，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周砚白选择隐瞒周家的家族秘密，那楚明夷就自己去找！从这条“莲花落”戏班的线索入手！

小心地将那个断指傀儡收好。就在这时，左手旧疤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楚明夷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左臂，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这痛楚……不仅仅是因为湿冷。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唤醒了沉眠在伤疤深处的、更加黑暗的记忆。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楚明夷蜷缩在炭炉旁的单人旧沙发里，怀中抱着那个冰冷的断指傀儡，左手紧紧按着剧痛难忍的旧疤。工坊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孤独、疼痛、以及对未知真相的强烈渴求，如同无形的绳索，将楚明夷紧紧缠绕。周砚白被隔绝在了门外，而这条由傀儡指引的、布满迷雾的险径，楚明夷只能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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