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设计手稿

“顾总，”她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公式化，“现在是工作时间。您可以称呼我为Ann XIA，或者安设计师。私人称谓……”她的目光毫无波澜地对上顾云深那双深不见底、此刻似有风暴酝酿的眼睛，“不适合这个场合。”

“如果顾总对私人议题更感兴趣，”她的语速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地像是在陈述另一个人的故事，“或许我们该另外约时间。毕竟，今天是来谈《荆棘玫瑰》系列的评审。”

她的话语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在“工作”与“私人”、“现在”与“过去”之间划下了一道界限分明、散发着寒气的鸿沟。拒绝的姿态清晰无误，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顾云深眸底那片酝酿的风暴似乎骤然凝固了一下。她如此平静的姿态和话语里明确无误的切割，完全超出了他精密预测的所有反应图谱——没有想象中的怨恨咆哮，没有虚张声势的委屈闪躲，甚至连一丝旧伤被触碰的微颤都欠奉。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安夏，一块他从未设想过的硬骨。

但那点凝滞只是刹那。他身体向后，更深地陷入宽大的真皮椅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未减分毫，反而如同冰河倒卷。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抬了抬，一个冷硬的指令掷地而出：

“开始吧。”

一位等候多时的项目经理立刻上前，额角的冷汗在光线下闪烁，动作近乎颤抖地打开了早已准备好的演示文稿。巨大的屏幕亮起，复杂的数据、图表和设计概念图瞬间占据墙面。

顾云深的目光却并未落向那片光幕。他整个人陷在座椅中，骨节分明的右手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哑光的铂金打火机，“咔哒”、“咔哒”的金属开合声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规律地响起，如同不疾不徐的丧钟，盖过了汇报人明显不稳的声音。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穿透空间，牢牢锁定在会议桌另一端那抹沉默的墨绿身影上。

视线一寸寸掠过安夏的脸。那熟悉的眉眼轮廓依旧，却彻底洗褪了往昔的温软与顺服，被一种坚硬的、无机质的冷淡光泽取代。一丝不苟的妆容是她不透明的面甲，挺直如标杆的背脊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她站在那里，像一个由冰晶和寒铁构筑的战士，周身散发着令人无法靠近的森然气息。

冗长的数据和枯燥的铺垫持续着。顾云深眉宇间的厌倦越来越浓，眼神中的审视和探究几乎变成了灼烧。

“直接看设计。”他用命令瞬间劈开了枯燥的杂音，语气不耐如同驱赶苍蝇。

汇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惊得一哆嗦，声音突兀地卡住，随即慌忙操作激光笔，红色的光点逃也似地掠过屏幕上的材质组合、结构草图：“是…是！请看核心主题概念……《荆棘玫瑰》……”

屏幕上呈现出几张设计初稿。

并非效果炫目的终稿，而是几页异常简洁、几乎只保留灵魂轮廓线的铅笔素描。画风潦草、奔放、透着一股原始而锐利的生命力。

稿纸上，一个抽象、扭曲的几何形戒指赫然在目。线条并非光滑流畅，而是带着金属被强力切割、弯折后的冷硬棱角。玫瑰的形象被极度抽象化、尖锐化，凌厉的荆棘藤蔓如同怒吼般缠绕主体，刺破感几乎要穿透纸面。而在戒指核心内圈位置，被潦草圈出一小块区域，旁边是安夏飞扬跋扈的草书标注——微刻区。

项目经理急促的声音在背景里努力解读着这几张稿子的美学价值、市场潜力、工艺突破……

顾云深的世界却在那张图显现的瞬间陷入了绝对的真空失聪状态。

瞳孔骤然缩紧成两点寒星，瞳孔深处爆开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霹雳，精准地轰击在他意识的中央枢纽。指间的铂金打火机“啪嗒”一声，从无意识松开的指缝间滑落，狠狠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刺穿死寂的锐响。

会议室瞬间静得如同深海墓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万状地钉在主位上那个瞬间失态的男人身上。

他的眼神死死粘着屏幕上那个抽象的荆棘图样，粘着那个被潦草圈出的内圈位置。没有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三年前被红酒淹没的、属于安夏的温度；还有戒指内圈他无意扫过、被灯光模糊晕开的刻字位置。

一种冰冷刺骨、足以瞬间凝滞血液的惊悸，如同剧毒的藤蔓，狠狠地绞紧了他的心脏。那是什么？安夏刚才近乎完美的冷漠眼神？这三年的空白……无数的碎片在他精密运转却陷入混乱的大脑里疯狂撞击、组合，试图指向一个唯一的、却让他灵魂震颤的答案。

他猝然抬首，目光不再是高位者的俯视、猎手的戏谑，而是燃着凶戾、混着难以置信、裹挟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向墨绿身影所在的方向。

那目光，是无声的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在那道足以洞穿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安夏脸上的冰封，终于有了第一道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并非喜悦，更像是冰原深处积蓄千年的地火第一次映红了万年冻土的边缘。她的嘴角，那一直抿成一条绝对直线的唇线，极其缓慢、而又极其坚定地……向上扬起了。

不再是无意义的微光，不再是无温度的涟漪。

那是一个精心排演已久、此刻终于拉开帷幕的审判序曲信号，冷冽，无声，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她站在聚光灯中央，像一个孤傲的黑色剪影。巨大的屏幕上，《荆棘玫瑰》系列的最终设计稿流光溢彩地铺陈开来——锐利的荆棘藤蔓冷硬地缠绕着经过极致工艺切割的宝石，折射出破碎而璀璨的光芒。记者席间，无数镜头聚焦点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个细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

顾云深不知何时走到了台前控制区边缘。强烈的聚光灯也同样吞噬着他深色的西装，描摹出深刻而冷峻的轮廓。他修长的指尖捏着那枚最为核心的荆棘玫瑰胸针。精致的胸针在他指间，像在火焰中被熔炼的金子，冰冷的光华在聚光灯下流淌，折射在顾云深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犹如冰河下暗藏漩涡。

“安小姐的设计，”他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醇厚低沉的音质如同大提琴在深夜空旷的房间里独奏，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场内的所有杂音，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的耳膜上，“很有张力。”

他深邃的目光胶着在安夏身上，如同幽深的古井投石，想要激起波澜。

“一种独特的破碎感……”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品鉴极其珍贵的藏品，指尖无意识地在荆棘玫瑰锐利的金属棱角上轻轻拂过，动作轻柔得如同拨动一根久未调音的弦。“这种破碎感，像极了……我弄丢的一件东西。”

记者席像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骤然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无数目光在顾云深和安夏之间来回扫射，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那些敏锐如鲨鱼的记者嗅到了绝顶的豪门秘辛气息，一个个几乎坐不住，兴奋和紧张交织在空气中。

前排一个眼尖的记者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举着话筒，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发颤：“顾总！恕我冒昧追问！您说的这件让您念念不忘的东西……它，究竟是什么？这跟《荆棘玫瑰》系列的灵感来源有关系吗？”

全场静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落针可闻。无数录音设备和镜头无声地运转着，对准了顾云深，也无声地捕捉着台上安夏细微到极致的表情变化。

顾云深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安夏的脸。他看着她如同雕塑般凝固的侧脸轮廓，看着她挺直脖颈的孤傲线条，看着她垂在身侧、即使在强光下也紧握成拳的手。他没有立刻回答记者，那短暂的沉默像凝固的胶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在那根名为好奇和臆测的弦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时刻，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线。那笑意复杂得如同古井深处的水痕，混杂着自嘲、怀念、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时光和悔恨雕琢后的深沉倦怠。

清晰的、带着沉重磁性的声音，再次透过麦克风，清晰无比地撞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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