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华

丽华一梦

我总记得十岁那年的雨丝。父亲攥着我发颤的手，将我送进宫门时，竹席上的露水还未干透。青苔斑驳的宫道蜿蜒向前，我仰头望着朱红宫墙，像只被惊飞的雀儿，跌跌撞撞撞进了宿命的牢笼。

龚良娣的铜鉴映出我渐渐褪去稚气的脸。起初，我不过是掖庭里端茶递水的小宫女，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踩着露水去御膳房取早膳，深夜里还得守在烛火旁，为娘娘们缝补衣裳。直到那日太子殿下偶然来访，我捧着茶盏低头退下，发间新摘的茉莉正巧落在他衣摆。后来他常来，有时教我读书，有时看我刺绣，目光总在我发梢流转。当他第一次为我挽起青丝时，铜镜里两张年轻的面容靠得那样近，我忽然明白，这深宫高墙，终是囚不住春心萌动。

太建十四年的血雨腥风来得猝不及防。始兴王谋反那日，刀刃相交的铿锵声穿透承香殿的重重帘幕。我护着受伤的太子殿下躲在屏风后，看着他颈间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锦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却反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温热的血滴在我肩头，"丽华别怕，有我在。"那一刻，我发誓要与他生死与共。待局势平定，他登基为帝，我被册封为贵妃，住进了雕梁画栋的结绮阁。

临春阁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结绮阁的珠帘随风轻响。后主亲手为我簪上东珠步摇，说这世间万物，唯我配得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倚在他肩头，看着工匠们用沉香木筑起通天楼阁，突然想起儿时家中漏雨的茅屋。原来命运翻云覆雨，不过在瞬息之间。

批阅奏章时，他总爱让我坐在膝头。那些繁冗的公文，在我看来不过是宫墙外的家长里短。我将听来的市井传闻讲给他听，他便笑着说："丽华的记性，比朝堂上那些老臣都强。"殊不知，我记下的何止是奏章？还有那些想攀附圣宠的谄媚嘴脸，和藏在暗处的阴谋算计。后宫众人都道我善巫蛊之术，却不知我不过是借鬼神之名，窥探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当我望着太子陈胤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陈深。同为皇子，为何我的孩儿就要屈居人下？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铜镜梳那七尺青丝，忽然明白权力如同这发丝，握得越紧，越容易断。可箭在弦上，又如何能不发？我开始在圣上面前有意无意提起太子的不是，看着他逐渐皱起的眉头，我知道，这场博弈，我不能输。

祯明三年的寒冬格外凛冽。隋军的战鼓声如雷贯耳，震得整座建康城都在颤抖。后主慌乱中拉着我的手，我们躲进那口枯井时，我听见他剧烈的心跳。井壁潮湿的青苔蹭花了我的妆容，却蹭不掉我最后的倔强。当隋军的火把照亮井口，我仰头望着那方小小的天空，突然觉得这二十九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华丽的梦。

高颎的剑落下时，我恍惚又看见十岁那年的雨丝。原来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这乱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世人都说我祸国殃民，可谁又记得，当年那个捧着茶盏的小宫女，不过是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寻一处容身之所罢了。我的美貌成了原罪，我的聪慧成了祸根，而我拼命想要抓住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了青溪畔的一缕冤魂。

血色残阳下，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繁华的宫阙。结绮阁的珠帘还在风中轻晃，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为我画眉的人。原来这世上最凉薄的，不是刀剑，而是世人加诸于红颜身上的罪责。当我的生命渐渐消逝，我终于明白，在这滚滚历史长河中，我不过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却要背负起一个王朝覆灭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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