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炮穿越者

早晨八点，女贞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行人，这个点的阳光已经不怎么柔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毒辣，但各家的孩子还是在尽可能地快点把早餐往嘴里塞，以便能早点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在街区疯跑。

　　女贞路3号的女主人叫杰姆，在这个社区住了将近十年。今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做完了女儿和丈夫的早餐后慢悠悠地出门取今天的信封，她习惯性地看向邻居家的信箱，按照预想应该看见一个头发杂乱的身影，然而疑惑升上心头——今天取信的是另一个人。

　　其实谈不上疑惑，只是一直以来习惯的东西突然改变了有点不适应而已——通常德思礼家来门口取信的都是德思礼的外甥女，偶尔会是外甥，但今天却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而是……

　　“佩妮，今天怎么不是你的外甥女?”

　　德思礼太太粗暴地拉开信箱，把里面的信往怀里扔，她今天的心情显然有些烦躁，语气跟吃了火药一样冲:“这个小混蛋和她的混蛋哥哥一起被关在他们的房间里。”

　　“他们又闯祸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但这两个坏东西就爱和我们对着干，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他们十一年，可他们不知感恩，回报我们的只有灾难……就在昨天，他们把达利的生日给搞砸了！我可怜的宝贝达利，亏他还在学校那么关照自己的表弟表妹……”

　　德思礼太太滔滔不绝地抱怨着，仿佛她嘴里说的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女，而是两个吃白饭的灾星，干尽了世界上所有的坏事，应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杰姆面不改色地听着，对于邻居家的情况，她多少有点了解，老实说，她不怎么喜欢自己的邻居，德思礼先生过于傲慢，德思礼太太也沾尽了家庭主妇可能有的坏毛病，他们的儿子更是社区小霸王，不止一次把几个倒霉街坊的窗户砸碎，她不得不叮嘱女儿避着那个男孩走。

　　除了三个德思礼，这家还住了两个姓波特的小孩，这是众所周知的，虽然德思礼一家尽可能地避免谈及他们，就算说起，嘴里除了辱骂以外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讲，可女贞路的人还是都知晓这对兄妹的存在，因为德思礼常常不由自主地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词语来告诫街坊们离这两个“小怪胎”远一点。但杰姆不觉得两个波特真的像德思礼们说的那样坏，至少其中的女孩非常懂礼貌，两人每天取信碰面时，她总是向杰姆问好，再加上杰姆经常看见两个孩子被使唤在院子里除草，她敢打赌这两个孩子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

　　不过怜悯归怜悯，杰姆像其他邻居一样不敢让自己的女儿和波特交朋友，以防惹火烧身被小霸王达利.德思礼缠上，她之前听女儿说，学校里敢和波特说话而不骂他们的人都会被达利视作接下来一星期的沙包，至此之后，杰姆就再也没有在女儿面前说过同情波特的话了。

　　“真不知道这两个混球怎么还有脸待在我们家，一想到我的宝贝达达受了这样的委屈，我的心就跟滴血似的疼，我发誓要让他们……”

　　德思礼太太还在唾沫星子横飞，用词也越来越脏，杰姆觉得无趣，便用一句“我要给孩子做饭”打断对方走了——即使她是做完饭出来的，只留下德思礼太太一个人在原地。

　　德思礼太太又骂了几分钟，但没有听众让她觉得没劲，也只好回家，嘴里的谩骂却一直持续到她打开储物室的门，不情不愿地把剩下的早饭放在地上，然后砰的一声把气全撒在门上。

　　储物室狭小而昏暗，满是扎人的木屑的木板勉强可以被称作墙，两张堪能供十一岁儿童睡的床之间只有一条极窄的缝，来放一张小得可怜的桌子，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连钟都没有——房间的住户之一常常抱怨这一点。

　　房间里两个小孩坐在各自的床上，其中的小男孩在佩妮关门后把门口的早饭端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小桌子上，桌面还没客厅里达利坐的椅子大，幸运的是送来的早餐不多，这些面积足够了。

　　“比昨天的还要少。”小女孩看了看自己的那份，煎鸡蛋已经焦成渣了，培根则烂得像是被咬了一口又吐出来。

　　“总比饿死强。”小男孩比较乐观，很自然地叉起自己盘子里的培根就要把它放到妹妹的盘子里。

　　“如果明天还是只有这些，我恐怕就要因为营养不良变成侏儒了。”小女孩用叉子轻轻地打了哥哥的叉柄，上面的培根在进入她的餐盘的领域前掉回到对方的盘子里，在男孩叉起培根又想往她盘子里放时，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也需要营养，如果再递过我，我就连我的那份也不吃了。”

　　见妹妹态度这样强硬，男孩也只好作罢，两人开始解决早饭。

　　“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上次是橱柜里的盘子碎光，这次是动物园的玻璃消失，还记得他们以前擅自把我的头发剪得稀巴烂吗？第二天我的头发就跟海藻一样疯长，在那之后他们连续一周只让我吃只夹了生菜和一点点肉沫的面包。谁会想要这种‘天赋’呢？除了麻烦和所有人的疏远以外什么都不能给我带来。”男孩说完往嘴里塞了一口鸡蛋，咬牙切齿地咀嚼着煎焦的蛋白和煎老的蛋黄。

　　听完对方的话，女孩沉默了，绿色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几秒后，她抿了抿唇，最终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不好吗？”然而还是无法完全掩饰语气中的些许粗鲁。

　　“……”

　　“抱歉……我只是……只是有点气愤，”男孩低垂着脑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怕女孩多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我很抱歉。”

　　出乎意料的，女孩很快恢复了正常，她摇了摇头，甚至开始一边继续解决自己的早餐，行动和语言都在告诉男孩：“没什么，我最近有点敏感了。真的没什么，你不必为此道歉。”

　　“真的吗？”男孩把头低下来，几乎要和桌子亲密接触，然后试探着抬头看向妹妹，两双绿色的眸子对上了眼神，十分默契的，三秒后，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当然，哈利。”

　　“真的吗？我不信，万一我把我最亲爱的妹妹惹毛了而浑然不知，我会责怪自己的，除非……”

　　“你再笑一遍给我看！”

　　哈利避开早餐扑到妹妹的床上，双手向她的咯吱窝抓去，然而对方显然早已警觉，先一步避开了哥哥的袭击，两人在这狭小的储物间“打”得有来有回。

　　“没门，哈利，你还是太逊色了，我可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七十八次！”

　　小小的储物间里再次充满快乐的气息。

　　叮当——，叉子被轻轻放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短暂的打闹时间过后，两人利索地吃完了早饭，哈利象征性地揉了揉完全没吃饱的肚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怎么了？”女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只是突然想到了要送你什么生日礼物。”

　　“真的？还有一个多月呢。”

　　“这可是一年里唯一能让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开心的日子，你知道我有多重视，”哈利说着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礼物是有一个好心先生给我的建议，我想你会喜欢的。”

　　女孩露出疑惑的神情，那眼神就像看见达利被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表白了一样。

　　“有个‘先生’告诉你给你妹妹送什么生日礼物？我不是想打击你，但这听起来也太值得怀疑了，你知道的，德思礼的缘故。”

　　哈利耸耸肩：“好吧，我知道我的人缘被德思礼搞得有多臭，不过我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通常情况下‘先生’是指代人类……”

　　“但我指的是昨天那条巴西巨蟒，它给了我一个灵感。”

　　******

　　入夜，两个孩子背对背躺在自己的床上，哈利已经入睡，瘦小的身子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但女孩仍没有闭眼，她盯着满是小木刺的墙面，似乎思虑了很久，最后轻轻地翻了个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哈利。

　　还有一个月，她就要和他分开了，他们从此将生活在两个世界。

　　她会升入一所公立的寄宿学校，这是德思礼两年前就计划好的——尽早把她打发走，好减少家里的一大烦恼来源，即使这十一年来她从未做过对于寄人篱下的客人来说逾矩的事。她也许会以一个优秀的成绩从中学毕业，因为她的记忆力实在是突出得有点超出人类的范畴，与此同时她的数学和物理也很耀眼，但德思礼不会支付她上大学的钱，而她也还不起高昂的学助贷款。她会早早地进入社会，独身一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托德思礼们的福，顶着个“怪胎”的名号被当地的大部分公司拒绝，最后凭着一副还算可以的脸蛋嫁人，成为像佩妮一样的家庭主妇，像大多数英国女人一样度过平凡的人生，或者幸运一点，在嫁人之前被一辆车撞死，体验一把变成肉饼的感觉，体面极了。

　　而哈利，他将会在生日那天收到一封由猫头鹰送来的信，发现自己原来在另一个神奇的充满魔法生物和中世纪打扮的巫师的世界里备受瞩目，他将进入一所神秘又奇幻的学院，在那收获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学到许多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知识，还会经历一两次既甜蜜又让他困扰的恋爱，发现一项自己热爱的运动，在完成自己学业的同时……

　　咔嚓——

　　又来了，女孩气恼地咋舌。

　　这不是什么声音——看哈利睡得还是很死就知道，但女孩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脑海里的声音，提醒着她——你过界了，然后像剪胶片一样把她的回忆剪得一干二净。

　　发泄式地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试图抓起记忆中零星的几点片段，然而都是徒劳无功——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最后只能泄气地瘫在床上，愤愤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

　　为什么就是没办法想起来呢？

　　明明记得自己曾经很喜欢这本书，几乎达到可以将里面的情节倒背如流的程度，但如今，只要她试图回忆起书中的关键情节，脑海中的记忆却会像一串代码被一位程序员删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叫人发疯的空白，突兀到没法让人忽视，像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砍掉她的头颅，而她却无能为力。

　　女孩又翻了个身，空虚感席卷全身，她默默地看向墙壁——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眼睛总该看点什么。

　　“七年。”

　　她突然出声，声音细小如针，却也像针一样清晰而尖锐地打破了房间里寂静的平衡。

　　这种被控制般的无力感折磨了她整整七年。

　　她庆幸这里没有天主教教徒，在心里痛骂着这位无形的上帝，草率地把她杀死，又草率地把她变成书中根本不存在的角色。在她满怀期待憧憬着魔法世界的神奇的时候朝她浇了一盆冷水，告诉她她是个没有魔力的哑炮，当她好不容易接受这个痛苦的事实，转而想去为与自己朝夕相伴十一年的哥哥做点什么、让他少受点伤害时，又霸道地抹除了她的记忆，警告她她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一定是最烂的穿越者了。”

　　说完，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意地把头枕在胳膊上，她突然感到无比轻松。

　　因为她已经想好了，等哈利入学，她就从德思礼家逃出去，去哪都好，格拉斯哥、曼彻斯特、爱丁堡……不待在英国也行，她可以攒够钱逃去法国、德国，甚至去自己前世生活过的国家，总之是一个谁也不会知道她的存在的地方。

　　一个谁也不会知道她是夏洛特.波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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