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不眠之夜

这个不眠之夜，许悠然家里的灯，也是到凌晨４点多才熄灭。

许巍和何清仪，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并肩靠在卧室大床的床头上，毫无睡意。事情的奇特，的确已经超出了两个人的想象和应对能力，连一向镇定的许巍，也是越想越没了方寸。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乱，在这个家里，他一直就是那根定海神针，任何情况下，他不能先乱了阵角。

“悠然究竟都想起些什么？以后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跟这个孩子相处？她还年轻，她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何清仪连连地问着，像是问丈夫，又像是问自己。

“不知道，我现在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好像脑袋都不会想事情了。”许巍疲惫地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

“你说，悠然能感觉出来吗？她能发现咱们知道她的变化了吗？她应该是不愿意咱们知道她心里想的事情的。”何清仪问道。

“不知道，也许她是会有感觉的。”许巍继续撮着脸。

“问你啥都说不知道。”何清仪嗔怪着丈夫，心里更加的慌乱，因为这么多年来，许巍从来都是沉稳镇静的，好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直是她精神上的靠山，是这个家当之无愧的主心骨。可是现在，他也好像是束手无策了。

“我是真不知道了，慌得很。”许巍说着，颓然闭上眼睛。

……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一会儿，许巍定了定心，转过头看着妻子，“无论怎么样，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不管她身上跳动着谁的心脏，不管她脑袋里想着谁的事情，她都是许巍和何清仪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改变。”

“还是跟孟主任说一下吧，让孟主任给想个办法。”何清仪又提起这个建议。

“我今天也是仔细想这个事情了，可是，清仪，”许巍盘腿坐起来，转了方面，脸对着妻子，“你想想，一个人的记忆，用什么办法能清除吗？既然悠然想起了一些不属于她的事情，那这些记忆就是已经在她大脑里了。孟主任，有天大的本事可以治疗她的身体，可他有什么办法，能去修补她的精神世界？”

见妻子叹了口气没有接腔，许巍忧心忡忡是接着说道：“还是白天咱们说过的那个问题，一旦悠然这个情况，让别人知道。我怕她再也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了。来自医院医生的，来自社会的，各种难以预计的纷纷扰扰会天天围绕着她。悠然现在这个特殊的心理状态，如果那样话，对她，很难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刺激，而她受了刺激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真的无法预计。”

“我知道你说的在理，可是，毕竟孟主任是行家，他，他也许能帮我们的。”何清仪怅然若失地说道，“不然，以后，我们会不会在悠然的眼里，就真的是两个陌生人了？她会不会总有一天，就不记得我们了？巍子，会不会？”说到这里，何清仪的眼圈红了。

“不会的，不会的，放心吧，”许巍拉过妻子的手紧紧攥着，“悠然的身上，留着我们的血，她是我们的骨肉，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是暂时的。她和我们之间，这个亲缘，是断不了的。”

也是在这个晚上，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高档小区，罗砚成的家里，夫妻俩吵了一周以来的第二次架。

跟以前一样，起因很简单，罗砚成的妻子程欣语给开学就要上初一的女儿罗柚柚报了一个书法班。而罗柚柚是坚决不肯去。为这个母女俩争执得越来越升级。

“你必须去！”

“我就不去！”

不时地夹在争执中的这两句话，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好多遍了。最后，程欣语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抬手在罗柚柚后背上给了重重的一巴掌。罗柚柚又气又委屈，一下子大哭起来。

罗砚成自从昨晚遇见魏岭生后，一直精神萎靡，心里特别的难受。今天，他在客厅里一直听着柚柚房间里母女的激烈争执，忍着一肚子的火没有进去。他知道，一旦他开口，他和程欣语之间就又是一场大仗。但是，一听见孩子挨打了，本来就一直在强压怒火隐忍的罗砚成一下子爆发了。

他从客厅的沙发上跳起来，几步冲就进了柚柚的房间，朝着程欣语大吼道：“你怎么打孩子！她不愿意去就算了，她也这么大了，你总得听听她自己的意见吧！”

程欣语正在气头上，这下也火了，本来指望罗砚成过来一起做一下孩子的工作，见他迟迟不过来支持自己，程欣语心里本来就有些不痛快。现在他还跳过来冲着自己吼叫，她心里的火腾的冒了起来，直瞪着罗砚成，气也不打一处来。

“你吼什么！都是你惯的！”程欣语叫道，声音也不比刚才罗砚成的声音低，“你懂什么！老师家长会上过，让假期把字练练。以后的各种考试，字写得好那是很重要的。上个书法班有什么不好的！你还站在她那边了？从小都是你惯坏的！”

罗砚成一听她这话，心里的火更是腾腾地冒起来，“你闭嘴！我告诉你，这个班怎么报的，怎么给我退掉！”

“你才给我闭嘴！”程欣语声音又高了八度，“我也告诉你！这个班她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本来一直委屈的大哭的柚柚，哭声越来越低，眼神越来越惊恐。从小到大，柚柚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争吵，每一次父母的争吵都会让她非常的恐惧。

“啪！”怒不可遏的罗砚成顺手抓起了手边的电视遥控器，狠狠地摔在地上，塑料片蹦得到处都是。

“你们别吵了，我去！我去上书法班！”柚柚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拉开架势准备大吵一场的成年人，突然都不吭声了。

罗砚成回头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神，心里一阵心疼。他强压着内心的怒火，尽量平静地降低了声音说，“明天再说，柚柚，先睡。”

程欣语也没有再吭声，一转身离开了柚柚的房间。

夜深了，程欣语和孩子都已经睡了。睡意全无的罗砚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着电视频道已经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关了电视和客厅的灯，走到了阳台上。

站在２０层的高度上，这个城市的夜景也算一览无余。罗砚成一个人默默地站着，眺望着远方，在那个方向，黑沉沉的夜幕后面，是他的大学，是一场他回不去的青春，还有那个他爱过恨过、而如今往事了然却已阴阳永隔的女人——路雪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自己。他本来今天早上送走轮子和谢春茗之后，就打算给魏岭生打电话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拿出手机愣了好久，却终于没有拨出电话。

总觉得这两天的经历是个梦，似乎只要不再跟魏岭生联系，这个梦就不会成真。而只要跟魏岭生联系了，听他再说起更多路雪轻的往事，那这个梦就会变成真的，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儿，就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不！他不愿意！他宁愿是她当年真的背叛了他，他宁愿她现在没心没肺地生活在某个地方，无情无义地忘了他和所有的同学故友。他宁愿如此！只要她当年没有受过那样的苦，只要她现在还活着。

罗砚成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他不敢想象，当年路雪轻是怎样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所有沉重如山的痛苦、误解和委屈。而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却在不遗余力地给她雪上加霜。

是的，魏岭生说的没错，是他让路雪轻承受着双倍的痛苦。

罗砚成站在黑暗中，目光和思绪穿过重重夜幕和二十年的光阴，回到了西京科技大学的校园。回到了离校前那天的１９舍楼下。

路雪轻站在二十年前的光阴里，那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那一天的相遇，并非偶然。他知道路雪轻和谢春茗大约什么时候从车站回来。所以一直徘徊在１９舍楼下等着她们回来。他想再看看她，想跟她道个别。那时候，他也一样明白，这一别，天南海北，相见难期。

在看到她们两个人之前，他是想好的，要跟路雪轻说一声再见。可是，当他远远看见路雪轻时，所有的痛苦屈辱又再一次汹涌而来，他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跟她说一个字。是她带给他太多的痛苦，他彻夜的失眠，他严重的脱发，他瘦得坐凳子都硌得生疼，他发泄情绪时猛踢台阶造成脚踝的骨裂……这一切都拜她所赐。

那天，他看见了她的眼泪，但是她的泪水已经无法洗刷她在他心里留下伤痛和耻辱。那一刻，他的视线，迅速地不易察觉地扫过她的脸，并且把那张苍白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睛，永远的刻在心里。

那天跟路雪轻道过别，转身离去的他，每走一步都是多么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他就那样在内心一团乱麻、纠结不清的矛盾中，急步离开。

今天，每一寸回忆都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如果当年他能再细心些，再耐心些，再敏锐些，再温和些，如果当年他不那么轻易放弃那份感情，如果当年他不那么傲慢冷淡地对待她，如果……如果……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啪”，客厅的灯亮了，睡眼惺忪的程欣语站在客厅里看着他，没说话，也没关灯，返身回了卧室。罗砚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他抬头看看客厅的大表，已经深夜里两点了。

同样是在这个夜晚，躺在黑暗中的凌越，也一样的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入睡。

从昨天到上到今天晚上，这一个昼夜，像是一年一样的漫长。他可以肯定的是，许悠然的变化在很长时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而最近这些天，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突然变得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她，究竟想起了什么？一颗心，怎么可能带着记忆移植给另一个人。焦虑不安的凌越从许悠然病房出来就心事重重。而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的电话，让他的心更加沉重。

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刚刚从住院部出来，一个人步履沉沉地往车站走着。

“小越，你爸最近情况不是太好，”母亲华晶在电话里忧虑地说，“大夫说失明恐怕是不能避免了。你多回来看看他吧。另外，你谈的那个女朋友，明天周末，你能不能把她带回家来？”

“哦。妈。我明天就回去。”凌越的心一下绷紧了，他知道父亲凌剑糖尿病多年，并发症之一就是失明。他不敢想象，一辈子爱书如命的父亲，没有了视力该怎样生活。

“把你女朋友带回来吧，”母亲几乎像是在央求，“你爸今天情绪很糟，他现在视力已经非常差了，今天他跟我说，想看看你说的那个女孩儿。也许等你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没法看见新娘了。”

“我……那个，她，最近没在，哦，我跟她商量一下。”凌越语无伦次说着。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带许悠然回去。

母亲并不知道全部的实情。本来母亲知道许悠然没有什么学历，只是一个开花店女孩儿，就觉得跟自己儿子配不上。是在他坚持之下，才勉强认可了儿子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如果她知道她真实的情况，那是完全不可能同意他们的事情的。何况许悠然现在情况，她根本就不可能跟他回家去。

这一夜好生的漫长，这么多不眠之人的思绪都围绕着一个女孩儿——许悠然。然而，在这个不眠之夜之后的那个清晨，许悠然悄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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