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悠然的身上已经发生了些奇异的变化,她已经想起了那些不属于她的往事,”许巍平静地说,“那么,并不是我们想让她是谁她就是谁,对不对?”
何清仪和魏岭生一时还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两人疑惑地看着他。
“无论她是谁,她都是我的女儿,”许巍依然平静地缓缓说道,“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应该尊重她的内心和感情,这就是我的想法。”
“那……那由着她的感受?那……她跟我们越来越疏远了,怎么办?!”何清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丈夫,满脸惊惶。
“我想,老许大哥的意思是……认可眼下这个情况,不干预她,哪怕……哪怕悠然的身体里,已经完全是雪轻的思想和感情,是吗?”魏岭生也将信将疑地问道。
“是,我不在意她是谁,她身上流着我和清仪的血,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不是吗?”许巍平静地看着何清仪,轻声说道。
“对……她……当然……永远是我女儿。”何清仪潸然泪下。
是啊,从知道自己腹中有了这个小生命,到经过两天剧烈的产痛,在几乎半昏迷的状态下,听见她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再到发现她有严重的心脏缺陷,再到从此带着她辗转奔波在各大医院,就这样一路看着她在病痛中、甚至在生死一线间坚强地长大。想到这些,何清仪心里撕裂般地疼着,这么多年来,陪着女儿一路走过,其中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艰辛痛苦,只有他们夫妇俩自己知道。
而现在,她心爱的女儿,面对着一种前所未有状况,一种无论是科学还是医学都无法解释和解决的状况。何清仪每每想到这些就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情况。让她更加揪心的是,只有22岁的女儿,又该怎样面对眼下的一切。
这天晚上,何清仪坚持要在病房陪着女儿,许巍知道是早上悠然突然出走,把妻子吓坏了,她怕女儿再一次离开。
“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没事的,”许悠然笑着看着母亲,“我……今天早上,是……忽然想出去转转,明天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真的。”
“不!我得陪着你才踏实!”何清仪坐在床边,紧紧攥着许悠然的手。
看着妻子焦急的脸色,许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也劝女儿道:“丫头啊,你是你妈妈的命根子,早上可是把她吓得不轻。今天晚上让她陪着你吧,不然,就是她回去了,她也一晚上睡不着。”
何清仪就这样坚持留下了。在医院陪护的家属,每天晚上可以领到一只折叠躺椅。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许悠然一定要自己睡躺椅,让何清仪睡到床上去。母女俩为这争执了半天。
“妈,你这么大年纪了,睡床上吧,躺椅不舒服。”许悠然自己已经坐在躺椅上准备躺下了。
“好孩子,你正病着呐,哪有把病人赶到躺椅上去的道理。”何清仪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暖暖的感动。她一直很害怕孩子跟她越来越疏远陌生,现在见女儿坚持要她睡在床上,这让她心里好生的温暖和踏实。
毕竟是我的女儿,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何清仪这么想着,硬是把许悠然拉起来,接着把她按到床边坐下。
“好好睡觉,宝贝,你要早点儿好了,比什么都强啊。”何清仪捧起许悠然的脸,温柔地看着她。
这个晚上,累了一天的何清仪躺在这张简陋的竹制躺椅上,睡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而许悠然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着。
身边熟睡的女人,又亲切又陌生。她是妈妈,可是又好像不是。或者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是妈妈。许悠然脑海中闪现出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哭喊吵闹中愤然离家的女人,她走时回头看过她一眼,那一眼的怨毒与不舍,是她多少年以后才体会出来的,那一眼让她铭心刻骨地记在了心里。那个女人,在的时候,没有带给她多少爱和温暖,走了以后,却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孤单和绝望的想念。
身边这个因疲惫而正在熟睡女人却不同,她的爱如春风化雨般滋润着干涸的心田,她深沉而执拗的爱带来了那么多的温暖。她柔和的笑容是那么美,从记事的时候起,这个女人就守在身边从不曾离开。
“老妈”,她记得以前一直是这样叫她的,后来是从什么时候起,只叫“妈”了呢?
许悠然心乱如麻,各种记忆混淆在一起。一会儿,她是年轻美丽的许悠然,一会儿她是历经沧桑的路雪轻。从此,真的就要做一个双面女孩儿吗?有着双重的思想和感情?带着双重的往事和记忆?她胡思乱想着,躺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浑然睡去。
这个晚上,在城市的另一端,程欣语的父母家里,程欣语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母亲林珊坐在旁边,递给过来一张纸巾。
“当初我跟你爸咋跟你说的?你跟罗砚成年龄差太远!他比你大好几岁,根本就不合适,另外他脾气太急躁,相貌一般,家庭也一般,哪哪都配不上你,可你不听,你非要跟他呀!”林珊瞟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程书玉,又愤愤地说道:“都怪你爸,当初招了他当研究生。不然……”
“好啦,”程书玉打断了妻子的话,“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说罢转头又看着女儿道,“我看你们这是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每一次吵架的起因,让我看起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就像今天这样,都是为了孩子好,两个人沟通一下不就成了,至于闹成这样吗?”
“你这倒是向着谁说话?真是的!”林珊白了丈夫一眼。
“行啦,明天我打电话叫罗砚成过来,跟他谈谈。”程书玉说着,又看了程欣语一眼,“好了吧,趁天还不晚,赶紧回去吧。你也不小了,动不动就回娘家,总不是办法。”
程欣语窝着一肚子的委屈,的确也是说不出来。谁让自己当初不顾一切的要嫁给罗砚成呢。父母都是坚决反对的,她当年不惜和父母闹翻也要嫁给他。而他,当初,他也是那么爱她的呀,他说过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那时,他时常捧着她的脸,看着出神。他说如此美丽的女孩儿,他要一辈子好好守着。
可是怎么结了婚之后,总觉得哪里就不对劲了呢。
“烦得很,不回了。”程欣语说道,“过两天我就到新单位上班了,本来想趁着这两天还没正式报到,想轻闲几天,结果还要生一肚子气,真是扫兴。”
而这时,在罗砚成的家里,父女俩正坐在柚柚的床边。
“爸爸,我不想让你们分开,”罗柚柚认真地对罗砚成说道,“妈妈有天问我了,她说要是她跟你分开住,我跟谁。”
“别听你妈妈胡说,她逗你呢。爸爸妈妈不会分开的。”罗砚成揪了一下女儿的鼻子说道。
“妈妈是很认真的问我的,爸爸,你要多哄哄妈妈。”柚柚很不放心地说着,又往罗砚成身边挤了挤。
“好,放心吧,柚柚。你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罗砚成拍了拍女儿,“估计又去你姥姥家里,告诉她我们去接她。”
这个晚上,程欣语还是跟着罗砚成回家了,罗砚成开着车,一家三口都没怎么说话,回到家也没提吵架的事情,就像什么事也发生过一样。
魏岭生这个晚上,也在忙着一件事,就是找许悠然白天提起的那个东西。
路雪轻的遗物,都放在几个箱子里。箱子全部放在衣柜的最上面。之所以放在这样不容易够到的地方,是因为,每一次看这些旧物,都撕心裂肺的疼,疼到难以忍受。
因为疼得怕了,所以就不敢多看,后来,索性收拾起来,放在不容易拿到的地方。今晚,要打开这些箱子,对魏岭生来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他爬上去,把四只箱子都搬了下来,一字摆开放在眼前。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魏岭生缓缓地伸手,掀起了第一只箱子的箱盖。
那件熟悉的白色旗袍映入眼帘,他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颤抖着双手,把旗袍拿了起来,抱在胸前,眼泪,哗哗地趟了下来。
“雪轻,好久不见。”他轻声叫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缓缓抬起泪眼,魏岭生仿佛看见路雪轻就在眼前,她穿着那件白色旗袍站在眼前,那样安静地站在那,温柔地笑着,深情地看着他。
魏岭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努力想透过朦胧泪眼看个仔细,她还有那样的苍白清瘦,还是那样的柔和温婉。可是,怎么?她忽然变了,变成了许悠然,年轻的许悠然,也是那样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笑。
魏岭生一惊,幻影消失了。他叹息着摇摇头,继续在箱子中翻找。
找到第三只箱子的时候,掀起路雪轻最后看过的那张报纸,那件东西终于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本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毕业纪念册。封面上是一张班级的合影,合影上方,有一行深蓝色的字——西京科技大学力学系93届毕业纪念册(1989-1993)。
魏岭生记得,这是当初离开西宁的时候,路雪轻抱了一夜,终究没有舍得烧的那样东西。那几天,凡是跟她的大学有关的一切东西都烧掉了,包括跟宿舍几个朋友的通信,一些旧照片,还有一些书。不仅是跟大学时代有关的东西,就是和之前生活有关的东西,可以烧的,都烧了。
那几天,路雪轻总是坐在火盆前,不断地在烧东西,没有对任何东西显出一丝一毫的留恋。魏岭生记得,她的脸总是被跳动的火苗映得通红。唯独准备烧这本毕业纪念册的时候,路雪轻几次把它放到火边,又几次把它抽回来抱在怀里。
最后,这本纪念册终于幸存了下来。但是路雪轻,再也没有打开过,甚至于再也没有看过它。从那以后,它都是魏岭生保管的。
魏岭生轻轻翻开第一页,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年轻的路雪轻,穿着一件蓝色碎花的连衣裙,正站在那里向他笑着。照片上的路雪轻,那么年轻,那么美,笑得那样灿烂,那样安静。
这是在那个黑色暑假之前的照片,因为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这样发自肺腑的快乐笑容了。魏岭生这么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一想起这个,魏岭生的心,不由得突然剧烈地疼了一下,好像一只巨大的手,狠狠地把他的心揉搓了一下。而照片上的路雪轻,也渐渐的没有了笑容,她那样哀怨地看着他,又是那样哀求似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救我?岭生?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路雪轻幽怨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魏岭生打了一个激灵,“啪”的一声合上了纪念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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