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锥心之痛

半个小时以后，按照魏岭生告诉他的地址，罗砚成已经站在魏岭生家的门前。打开房门的魏岭生，看见这个双眼红肿、失魂落魄的男人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刚才接到罗砚成的电话，他就有些预感，罗砚成可能是知道些什么了，但是，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实在让魏岭生想不明白。

站在门外的罗砚成扫了他一眼，就径直走进了屋里。

魏岭生关上了房门，转过身来，迎面看到了罗砚成那两道犀利的、像要把他的身体刺穿似的目光。

“雪轻的心，在许悠然身上，对吗？”罗砚成一字一顿地问道。

魏岭生不禁浑身一震，满眼都是仿佛深入骨髓般的痛苦。他避开了罗砚成的目光，转头看向别处。

“你不说话，就是……已经默认了，是吧？”罗砚成的声音已经哽咽。

魏岭生依然没有说话，依然不看罗砚成，只是费力地点了点头。这轻轻一个点头的动作，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罗砚成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了魏岭生的衣领，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她当时还在呼吸，还有心跳对吧？！她还活着，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你眼睁睁地看着，就让……就让他们……他们那样活生生挖走她的心脏？！”

魏岭生的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他没有反抗，只是轻轻握住了罗砚成揪着他衣领的那只胳膊。

“咱们，坐下慢慢说吧。”魏岭生轻声而疲惫地吐出这几个字。

“自从你告诉我那些往事，我是恨自己的，真的，我知道我是个混蛋。”罗砚成泪流满面，揪着魏岭生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可我是感激你的，我对你真的是万分感激的！我一直替雪轻庆幸，庆幸她离开了我这个混蛋之后，身边……还有你！可是，可是你……”

罗砚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魏岭生片刻之后，突然失声痛哭，“她胆子是那么小，她怕疼，她怕血，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那是雪轻的心愿！”魏岭生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像利剑一样刺穿了罗砚成的胸膛，“为了你，她的心……想回来！”

罗砚成揪着魏岭生衣领的手，猝然松开了，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

魏岭生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道，“你静一静，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怪你。等你静下来，我告诉你雪轻最后那些天的事情。”

两个中年男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罗砚成抬起头，凄然的目光茫然无神地看着魏岭生说道，“跟我……说说吧，她……最后的……日子。”

“那是雪轻的心愿，”过了一会儿，魏岭生才艰难地开口，“所有的文件，都是雪轻在清醒的时候，自己亲自签署的。”

魏岭生哽咽了，又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把她的心，留在你身边，是她最后的心愿。她到最后都依然放心不下，生怕自己的愿望实现不了，她……最后……昏迷之前……指着……指着自己的心口，只说了一个字，‘这！’，看见我点头了，她才……她才放心地走了……”魏岭生断断续续地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雪轻，”罗砚成泪如雨下，深深地低下了头，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前额，“我还能拿什么来报答你……”

“是我……最后送她进的手术室，医生护士们……都向她鞠躬，那时候……她已不在人世……她是……已经离开人间的天使……”魏岭生流着泪说。

罗砚成捂着脸，泪如雨下。

寂静的深夜里，两个男人静静地坐着，泪眼相向，肝肠寸断。

过了一会儿，魏岭生起身去了卧室，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已经发黄的旧报纸，缓缓地递给了罗砚成。

“雪轻出事的那天，看过这张报纸，”魏岭生低声说道，“你看，第二版上，有一篇捐献器官的报道。雪轻，是受了这篇报道的启发。”

罗砚成把自己的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然而，满眼的泪，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那天雪轻说，如果有一天……”魏岭生哽咽着难言，“她也想……也想捐赠器官，她的心……如果有可能……要送回西安来。”

魏岭生说着，泪眼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仿佛又看见了，穿着白色旗袍的路雪轻，走出门，又回过头来，那样安静地笑着，摆了摆手，向他道别。

罗砚成把报纸铺在膝上，两只手轻轻地摸索着，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兄弟，雪轻这一辈子，多亏有你在她身边。而我，是她的罪人。”

魏岭生的眼中，掠过一丝沉重的痛苦，“别这么说……我……没有保护好雪轻……我……才是她真正的罪人。”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雪轻不会怪你的，恰恰相反，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向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的。你的幸福，是她的心愿。你能完满一生，就是对她最大的告慰。你……一定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她。”

沉默了许久，罗砚成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魏岭生，“告诉我，许悠然，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是知道雪轻的往事、知道我、知道你，她身上好像有雪轻的影子，这是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魏岭生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许悠然是三年前生命垂危的时候，幸运地移植了雪轻的心脏，才活了下来，一直恢复良好。几个月前，有一次高烧时意外触电，然后，好像就有了些模糊的记忆似的，没什么，她只是一个２２岁的孩子，那些往事她哪能真的知道呢。”

“我，还是很奇怪，”罗砚成眼前，晃过许悠然的影子，“她一个人跑到旧宿舍的废墟那里去，她眼神里有雪轻的神色，她知道我们班上有３７个人，她叫我罗罗，叫你岭生……这些，我越想越觉得……”

“真没有什么，”魏岭生打断了罗砚成的话，“真的，没什么，可能是发烧和触电，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对她有了某种刺激，可能……偶尔……记起些模糊的片断，过一段时间就消失了，她……只是许悠然。”

看着罗砚成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魏岭生又接着说道，“当初，我也是……为了雪轻的心脏，到西安来的。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移植了她心脏的许悠然，我那时也是觉得，这孩子好像就是雪轻，但是，我后来明白了，她只是移植了雪轻的心脏而已，她只是许悠然。你也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放心吧，你的意思我明白，”罗砚成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岭生，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道，“我不会去干扰她的生活，雪轻要在，该有４１岁了……许悠然只是个２２岁的小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这个道理，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很想念雪轻。”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第一是怕你接受不了这个事情。第二，是担心你因为对雪轻太深的感情，而糊里糊涂地介入到许悠然的生活里。”魏岭生挪了个位置，坐到了罗砚成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说道，“雪轻的心脏在这个城市里跳动，她的心愿已足。她希望看着你幸福安宁地生活着，也一定希望，移植了她心脏的许悠然幸福安宁地活下去。”

罗砚成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就在罗砚成在魏岭生家里长谈的时候，程书玉和林珊老两口，也很晚没有入睡。

熄了灯之后，两个人还半天没有睡着。

林珊干脆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气鼓鼓地说道，“你看罗砚成今天那个脸色，好像欣语欠了他什么似的。他妈来看病，还不得欣语给张罗，他还想怎么样？明天我还是得给他打电话。”

“行啦，”程书玉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说，“你可别跟着掺和了，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又给砚成打电话数落人家，你不要这样总搅和到他们小两口的事情里去。”

“不掺和？我不掺和，我不保护我姑娘，那他就净欺负欣语了。”林珊越说越气，索性抬手开了床头灯，“都是你招的这个得意门生！我当初觉得他还不错。谁知道这小地方来的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教养就是差！”

“你倒是还睡不睡觉？”程书玉也有点儿生气了，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当年也是小地方来的，也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你嫁给我干什么？！”

林珊翻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那算是我瞎了眼。真是没想到，我女儿也瞎了眼！你看她成天过的什么日子！两个人没完没了地吵！”

程书玉一时气结，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行啦，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欣语还是真像你，嘴利，脾气大。偏偏嫁了个脾气也够呛的罗砚成。你就庆幸吧，找了我这样好脾气的老头，我要是跟罗砚成一样的暴脾气，咱俩也一样天天吵。”

“我脾气大？我脾气够好的了！”林珊阴沉着脸说道。

程书玉扭头看着气哼哼的老伴儿，拍了拍她的腿说，“你也真是反省反省吧，自打他们结婚，你就从来没有把砚成当自家孩子心疼过，你从骨子里就轻看他，觉得他一个小地方来的，天生就比你女儿低一等。他们婚姻里大大小小的矛盾，你每一回都要搅和进去，我拦都拦不住。你这样，只能让他们矛盾越来越大。”

“他们过不好，怪我？”林珊气得直瞪着老伴儿，嗓门儿也大起来，“你这么说话亏心不亏心？我全是为了他们能好好过才……”话没说完，林珊眼圈就红了。

“好啦好啦，以后慢慢再说吧，”程书玉拍拍妻子，“深更半夜的，别这么大声，让人听见多不好。你对，你都对，你都是为了他们小两口，我知道我知道。”

“为他们我操了多大的心，你这么说话没良心！”林珊说着有些哽咽了。

“好了，是，我的错，睡吧睡吧。回头再慢慢说吧，我血压都高了。”程书玉说罢，探过身去，伸长了胳膊把妻子那边的床头灯关上，又轻轻推了推她说道，“睡吧，老太太，太晚了。”

这天夜里，罗砚成离开魏岭生的家，回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没有急于上楼，而在楼下一处花坛边坐了下来。８月底的西安，夜晚的空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尤其到了后半夜，已经有了凉爽的感觉。一阵一阵有些清凉的风吹过，罗砚成一晚上都昏昏然的头脑有些冷静了下来。

魏岭生一再叮嘱他，不要去看许悠然，不要介入许悠然的生活。魏岭生的意思，他心里是明白的，他当然不会去干扰那个２２岁的小姑娘的生活。但是魏岭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叮嘱，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恨不得此刻就能看到许悠然，远远的看看就好。只是远远的看一眼，这总是可以的吧。

此时的罗砚成，还无法预计到，就是因为远远看看这个念头，他和他的雪轻，竟然在那场突发的事故中，蓦然间隔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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