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绷紧神经的寂静中滑过。我努力把这里布置成“家”,拆开箱子,把不多的衣物塞进那个散发着樟脑和霉味的巨大衣柜。衣柜门每次开关都会发出悠长的“吱呀”呻吟,像是在叹息。我尽量不去听头顶的声音,但每天晚上,那“嗒…嗒…嗒…”的弹珠声总会准时响起,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凌晨将明未明、最是人困倦也最是意识模糊的时刻。它像一根冰冷的手指,精准地戳破我试图构建的安全感泡沫。
邻居陈老太的出现,更是把这泡沫彻底碾碎。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我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灰白一片,梧桐街的轮廓都模糊了。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固执的节奏。
“笃,笃,笃。”
打开门,浓雾几乎要把门口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吞没。陈老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袄,稀疏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她怀里抱着一个盖着蓝花布的粗陶罐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腻肉香和某种草药气息的味道从罐子里飘散出来,冲淡了雾气的清冽。
“新搬来的?”她开口,声音嘶哑干瘪,像是砂纸在摩擦,“姓苏?苏老太的孙女?”
“是,我叫苏晚。”我点点头,侧身想让她进来。
她却纹丝不动,只是把那双浑浊发黄、眼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来,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你奶奶…走得急。”她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带着黏稠的意味,“这房子,她没跟你说清楚吧?”
我摇摇头。奶奶的遗嘱简单得近乎冷酷。
陈老太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像是在冷笑。“上一个住这儿的,是个年轻姑娘,跟你差不多大。”她抱着陶罐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白,“就在楼上…吊死的。发现的时候…啧…”她没说完,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令人极度不适的、含糊的咂舌音。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门厅深处那通往二楼的、黑洞洞的楼梯口,眼神里混合着厌恶、恐惧,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怜悯?
“喏,”她忽然把怀里的陶罐往前一递,那股油腻的肉香更浓烈了,“炖了点肉,拿着。这房子…阴气重,吃口热乎的,补补阳气。”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又像意有所指。
我下意识地接住那个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罐子。粗粝的陶罐表面传递来一种怪异的温热感。
“谢谢您,陈奶奶。”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她没有回应我的感谢,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晚上…听见什么动静没?”她突然问,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隐秘的、窥探的兴奋。
我的心猛地一沉。弹珠声?她指的是那个?
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说了下去,眼睛却不再看我,而是越过我,茫然地盯着我身后的虚空,仿佛那里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吊死的人啊…舌头伸出来那么长…脸憋得…发紫…眼珠子…鼓着…嗬嗬…嗬嗬…”她喉咙里发出模仿窒息般的声音,干瘪的嘴唇扭曲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怨气重啊…在屋里待久了…就…不干净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我抱着温热的陶罐,却感觉像抱着一块冰。她描述的景象太过具体,太过真实,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临场感。
“那姑娘…叫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陈老太愣了一下,像是被我的问题打断了可怕的思绪。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回来,重新聚焦在我脸上,眼神变得有些茫然,又有些警惕。“谁?…哦…那个吊死的?好像…姓林?还是姓李?记不清了…太久了…”她含糊地摆摆手,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兴趣,“反正…是个短命的。”她最后下了个冰冷的注脚,然后不等我再说任何话,佝偻着背,转身就融进了门外浓稠的灰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个油腻温热的陶罐,和罐子里散发出的浓烈肉香,以及她那些恶毒的描述,真真切切地留了下来,像一层黏腻的污垢,糊在空气里,也糊在我心上。我低头看着罐口,深色的汤汁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几块炖得软烂、看不出具体部位的深色肉块沉在下面。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厨房水槽边,拧开水龙头,把那罐东西连汤带肉,一股脑地冲了下去。油腻的汤汁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口,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老太太描述的恐怖画面,却顽固地滞留在感官里,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这房子似乎彻底撕下了伪装。弹珠声出现的频率更高了,有时甚至白天也能隐约听到。更可怕的是天花板。先是客厅靠近楼梯口上方那块地方,出现了一小片巴掌大的、边缘模糊的暗黄色水渍,像一块丑陋的胎记。我以为是楼上漏水,可楼上除了那个据说死过人的空房间,就只剩下无人居住的阁楼。
我盯着那片水渍,心里烦躁又不安。我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用指尖轻轻触碰那湿痕。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黏腻的触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水腥,更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腐败液体的味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绝不是普通的渗水。
我找来抹布,用力擦拭。水渍的颜色在湿润的抹布上洇开,变成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像稀释了的血。我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那片暗红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如同一个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四肢。我猛地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这房子在腐烂,在渗出它内部深藏的东西。那个自杀的姑娘,她的怨气?还是陈老太口中那“不干净”的东西?弹珠声是前奏,而这暗红的污渍,是它真正显露的爪牙?
不行,我得上去看看。必须去看看那个房间,那个阁楼。真相,或者更深的恐惧,一定藏在那里。逃避只会让黑暗更深。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颤抖,从工具箱里翻找出那把沉重的手电筒和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羊角锤。冰冷坚硬的金属握在手里,给了我一丝微不足道的、近乎虚幻的勇气。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木质的,每一级踏上去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死寂的房子里回荡,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腐朽的骨头上。空气越来越冷,那股灰尘和霉变的味道也愈发浓重,其间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却又挥之不去的甜腥,像放久了的铁锈。
二楼走廊狭窄而幽暗。墙壁上糊着早已褪色发黄、布满霉点和可疑污渍的旧墙纸,有些地方大片地剥落下来,露出后面灰黑斑驳的墙皮。尽头有两扇门。一扇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更深的黑暗。另一扇紧闭,门把手锈迹斑斑,上面挂着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挂锁,锁孔里积满了灰尘。这就是那间“凶房”?锁着,意味着什么?保护现场?还是封锁秘密?
我的目光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那门缝里的黑暗,像一张无声邀请的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我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推在那扇布满灰尘的门板上。
“吱——嘎——”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格外响亮。门轴似乎很久没上油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灰尘味和一种陈年积垢特有的酸腐气息。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同样空荡。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孤零零地靠在墙边,床垫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根断裂的弹簧狰狞地扭曲着。地上散落着几片碎纸和辨不出原貌的垃圾。窗户被厚重的木板从外面钉死了,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木板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反而更衬得房间深处一片漆黑。
没有尸体。没有绳索。没有想象中恐怖的痕迹。只有空荡、死寂和无处不在的灰尘。这反而更让人不安。那个自杀的姑娘,她最后的气息,最后的绝望,难道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还是被这房子彻底吞噬了?
我用手电筒的光柱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天花板,床架……光斑移动,灰尘在光柱里狂舞。没有异常。除了死寂,什么都没有。
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是我的错觉?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幻听?那弹珠声,那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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