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吞噬的租客1

雨下得像是天空破了窟窿，粗大的雨鞭狠狠抽打着坑洼的水泥地，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我拖着那个巨大笨重的行李箱，箱轮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嘎吱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箱子里的锅碗瓢盆磕碰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早已浸透了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颈后，廉价西装外套的肩部颜色深了一块，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脚下的积水冰冷刺骨，廉价皮鞋的薄底根本无法隔绝那股寒意，直直钻到骨头缝里。

眼前这栋楼，像一头蜷缩在都市霓虹阴影里的巨大怪兽。陈旧的红砖墙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发暗，许多地方裸露出灰扑扑的水泥，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昏黄模糊的光，像怪物疲惫又警惕的眼睛。我抬头，雨水立刻砸进眼里，视线一片模糊。这就是“惠安公寓”，市中心地图上几乎被遗忘的一个点，却是我此刻唯一的落脚处。它的破败，甚至超过了中介发来的那几张明显开了柔光滤镜的照片。

楼门是那种老式的厚重铁门，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咙发痒。门内幽暗的楼道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入口，只有一盏悬挂在顶上的白炽灯泡，在阴湿的穿堂风里虚弱地摇晃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拖出扭曲跳动的影子。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那股腐朽味直冲肺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电梯狭小得像个铁皮罐头，内壁布满划痕和可疑的污渍。头顶的灯管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让这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我按下那个斑驳的“4”字按键，电梯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感向上爬升。

借着那闪烁不定的灯光，我的目光扫过电梯内壁。几张寻人启事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金属板上。纸张已经严重褪色泛黄，边缘卷曲。照片上的人脸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片扩散开来的墨迹，如同溶解在岁月里的幽灵。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空洞地凝视着电梯内部，无端端地，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比电梯里弥漫的湿冷更甚。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又被另一处细节攫住——在电梯按钮面板旁边，一块墙纸的边缘微微翘起，露出了底下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污渍，边缘极不规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感。我胃里一阵翻搅，强迫自己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叮——”

一声刺耳的、仿佛金属断裂般的提示音后，电梯门艰难地滑开。四楼走廊的灯比下面更昏暗，长长的通道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隧道，尽头沉入浓稠的黑暗。空气里那股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更重了，还隐约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臭味，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腐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走廊两侧的门紧闭着，门牌号模糊不清，像一张张沉默而模糊的脸。

403的门前，站着一个人影。是中介老陈。他缩着脖子，一件不合身的灰色夹克裹在身上，双手插在兜里，不停地跺着脚，似乎也冻得不轻。他那张干瘦的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但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在我脸上飞快地瞟了一眼，又立刻躲闪开去，始终落在我肩膀以下的位置，似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林小姐，等久了吧？这鬼天气！”他搓着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却盖不住底气的虚弱。

“还好。”我简短地回应，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老陈掏出钥匙，那串钥匙在他手里发出哗啦的轻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打开门锁。“咔哒”一声，门开了条缝，里面涌出的空气更加阴冷滞重。

他侧身让开，示意我进去，同时，他那双躲闪的眼睛终于抬起来，极其短暂地、却异常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意味，像是警告，又像是怜悯。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林小姐，住进来……千万记住一件事。”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无论发生什么，绝对，绝对不要弄脏墙纸！一点污渍都不行！听见没？一点……都不行！”

他的语气近乎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与他之前那副职业化的圆滑腔调判若两人。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完成了某种重大使命，又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迅速将钥匙塞进我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不等我再问什么，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脚步声在走廊里仓促地远去，很快被深沉的黑暗吞没。

我独自站在403敞开的门口，手里攥着那枚残留着老陈汗湿指纹的冰冷钥匙。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疲惫的神经里。不要弄脏墙纸？这算哪门子诡异的规矩？我摇摇头，试图甩掉这莫名的不安，拉着沉重的行李箱，迈进了属于我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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