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死寂,唯有篝火在角落执着地噼啪作响,将暖橘色的光晕固执地铺洒在冰冷的地面。他胸膛的滚烫如同烙铁,隔着湿冷破碎的衣料,熨烫着我僵硬的后背。那只包裹着我冰冷手掌的大手,指腹带着薄茧,粗糙却滚烫,笨拙而固执地摩挲着我冻僵的指节,将那几乎令人战栗的温度,一丝丝、一缕缕,强行渡入我麻木的血液。
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砸在他滚烫的手背上,留下微凉的湿痕。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臂,那如同铁链般的禁锢感消失了,只剩一个沉默的、带着体温的依托,仿佛一道沉默的堤岸,拦住了那几乎将我溺毙的冰冷绝望洪流。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混杂着血腥、尘土、松脂燃烧的清香,还有……他身上那股属于旷野的、带着汗意和血腥的、难以言喻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入我的感知,与那笨拙传递的暖意交织,在心底最荒芜的角落,搅动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篝火的噼啪声都成了唯一的韵律,久到僵冷的四肢在暖意中渐渐舒缓,只剩下肩胛处烙印那沉甸甸的、带着奇异搏动的存在感。
一只冰冷的手指,带着一丝迟疑的试探,轻轻拂过我的额角,将一缕被冷汗浸湿、黏在颊边的碎发别开。指尖的凉意与他掌心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那动作生涩得近乎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小心翼翼。
我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别动。” 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别开发丝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顺着我的额角,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滑向了我的耳后。指腹的薄茧擦过耳廓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随即,那只一直包裹着我手掌的大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犹豫地松开了。
暖意的骤然抽离,让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只刚刚松开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我的右肩上——正是之前被荆棘刮破、又被潭水浸泡、此刻正隐隐作痛的位置。
“嘶……” 伤口被触碰的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忍忍。”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稳。那只按在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将我的身体从他滚烫的胸膛前稍稍推离了一些距离。
后背骤然失去热源的包裹,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然而,不等这寒意蔓延,他已将我小心地安置在篝火旁一块相对干净、铺着他那件早已残破不堪的青衫外袍的地面上。
篝火温暖的光晕终于毫无遮挡地笼罩了我,驱散了背后的冰冷。
他半跪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跃动的火苗映照下,不再是寒潭般的冷寂,里面似乎有幽微的光泽在流淌,专注地落在我的右肩上。
破碎的宫装衣料被撕裂开一个不小的口子,边缘染着暗红的血污和绿色的苔痕。下方,一道不算深、却红肿外翻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被冰冷的潭水泡得发白,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
他蹙紧了眉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审视伤势的冷酷专注。
他探手入怀,动作间牵扯到臂弯处自己划开的伤口,浓黑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青玉药盒。玉盒触手温润,雕工古朴,一看便非凡品。他打开盒盖,一股清冽而苦涩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空气中的血腥和霉味。
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剜出一块近乎透明的、如同凝脂般的淡绿色药膏。那药膏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药膏被挑起,带着清冽的苦香。
他俯下身,靠得极近。滚烫的气息拂过我颈侧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只沾着药膏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触碰到了我肩头伤口红肿的边缘。
“嗯……” 药膏初触冰凉,随即是伤口被刺激的尖锐刺痛,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
“别动。” 他低声道,声音沉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按住我左肩的手微微用力,阻止了我的退缩。那只沾着药膏的手指,动作却更加轻柔起来,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心,将那冰凉的药膏,极其均匀、极其细致地,涂抹在伤口每一处红肿破溃的地方。
每一次指腹的触碰,都带来冰凉的刺痛,却又奇异地伴随着一种舒缓的清凉感。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默,篝火跳跃的光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浓密的睫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道狰狞的伤口,而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这极致的反差——方才如同喂牲口般灌血的暴戾,与此刻这近乎小心翼翼、温柔得令人心头发颤的疗伤——形成强烈的冲击,让我心神恍惚,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药膏涂抹完毕,带来一片清凉的慰藉。他收回手指,目光却没有离开我的肩膀,似乎在确认药效。
就在这时,他按在我左肩的手,似乎不经意地微微动了一下。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小东西,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从他紧贴着我肩胛烙印处的、破碎青衫的衣襟内袋里,滑落出来,“叮”地一声轻响,掉落在铺在地上的青衫衣料上。
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我和他的目光,同时被那小小的物件吸引。
借着跳跃的火光,我看清了。
那是一枚簪子。
一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簪。簪体素净温润,毫无纹饰,只在簪头处,极其精细地雕琢出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苞,花瓣层叠,玲珑剔透,在火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玉质纯净,触手生温,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宫中珍品。
这玉簪……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枚玉簪……我认得!
那是我及笄那年,父皇亲手所赐!象征着我大梁长公主无上尊荣的信物!三年前,在一次鞭笞敌国囚犯、发泄心中烦闷之后,我回到寝殿,才发现这枚从不离身的玉簪……竟不知何时遗失了!
它怎么会……在宇文珩身上?!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三年前……西苑地牢……那个被锁在刑架上、遍体鳞伤、低垂着头颅的身影……难道……
我猛地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撞进宇文珩的目光!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玉簪会在此刻掉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猝不及防的错愕,有被窥破秘密的狼狈,更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被触碰了逆鳞般的冰冷锐利!
他猛地伸手,动作快如闪电,就要将那枚暴露在火光下的玉簪抓回!
然而,我的动作更快!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被欺骗和愚弄的滔天怒火驱使,在看清玉簪的瞬间,在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狼狈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探出手,不顾肩头的伤痛,抢先一步,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枚温润的玉簪!
指尖触及那熟悉的冰凉温润,三年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潮!
“是我的!” 我嘶哑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带着被彻底点燃的火焰,“宇文珩!你竟敢……偷我的东西?!”
“偷?”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听到这个词,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骤然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夕最阴郁的海面。里面翻涌的狼狈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浓重戾气的嘲讽所取代。他缓缓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入我眼底深处。
“殿下贵人多忘事。”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我的耳膜,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倾身,靠近我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紧握着玉簪、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
“三年前,西苑地牢,殿下鞭笞阶下囚泄愤时……”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我摇摇欲坠的心防,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回忆,“这枚玉簪,便随着殿下挥落的鞭影,一同坠落在……”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如同凌迟般的宣判。
“……肮脏的血污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三年前那个昏暗、血腥、充满了铁锈和绝望气息的地牢画面,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挥落的皮鞭,皮开肉绽的闷响,飞溅的血珠……还有,那随着鞭梢甩脱、从散乱的发髻中坠下,悄无声息地落入地上混合着血水和尘土的污秽之中,瞬间被染红的……一点温润的白!
原来……是这样!
不是遗失!是掉落!是在我发泄怒火、鞭笞他时,掉落在了那个……被我视为蝼蚁的敌国囚徒面前!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难堪、羞耻和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愤怒,让我浑身冰冷,僵在原地。紧握着玉簪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宇文珩死死盯着我瞬间失血的脸庞,盯着我眼中翻涌的惊骇、难堪和不知所措。他眼底的冰冷戾气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一种更加幽暗、更加深沉的情绪。他缓缓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覆盖在了我紧握着玉簪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滚烫依旧,带着薄茧的粗糙感,紧紧包裹住我冰冷颤抖的手指和那枚温润的玉簪。
“现在,” 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狠狠敲打在我混乱的灵魂上,“物归原主了?”
他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摩挲过我冰凉的手指,也摩挲过那枚沾染了血污与时光的玉簪。
篝火噼啪,光影摇曳。
玉簪冰冷温润的触感,与他掌心滚烫的包裹,在我的手背上交织。三年前的鞭痕与今日的烙印,如同两条无形的锁链,在篝火的微光里,在破庙的尘埃中,在彼此纠葛的目光深处,无声地绞紧。
宿命的齿轮,在血与玉的碰撞间,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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