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粗糙的黑面饼子,带着那人掌心残留的滚烫余温,沉甸甸地压在膝头。浑浊的河水在船底哗啦作响,冰冷的河风卷着水腥气,穿透低矮破旧的芦苇席船篷,刀子般刮过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干硬的饼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迅速被风干。
引狼入室……
这四个字如同跗骨之蛆,在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悲痛间隙里,顽强地啃噬着摇摇欲坠的心神。膝盖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温热,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像投入冰湖的炭火,瞬间蒸腾起更深的迷茫与恐惧。
(内心自白:宇文珩……这半个饼……是怜悯?是施舍?还是……稳住我这枚棋子的饵食?他眼中那吞噬山河的冰冷……大梁……真能幸免于狼吻吗?父皇……儿臣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我攥紧了那半个冰冷的饼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糙的饼面硌着掌心,如同此刻尖锐的现实。船头,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依旧稳如山岳,背对着我,湿透的墨发在河风中飞扬,仿佛一尊伫立在迷雾与血色征途前的冰冷神祇。他深潭般的目光穿透前方翻涌的雾气,落在不可知的远方,那里有他即将挥爪撕裂的猎场——我的故国,我的家园。
小船在阿牛沉稳而熟练的撑篙下,破开浑浊的河水,不疾不徐地向下游驶去。两岸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凉的芦苇荡,枯黄的苇杆在寒风中发出萧瑟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河面,光线昏暗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
毫无防备之下,蜷缩在船尾的我被这股力量狠狠甩向一侧!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船帮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
“唔!”剧痛让闷哼脱口而出。
船头,宇文珩的身形稳如磐石,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晃动。但他深潭般的黑眸却骤然回转,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撞得晕头转向的我。那目光里没有关切,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与不耐。
“废物!”冰冷的斥责裹挟着河风砸来,“坐都坐不稳,还想回梁宫送死?”
(内心自白:麻烦精!这点风浪都受不住!)
我捂着剧痛的额角,那里迅速鼓起一个包,火辣辣地疼。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悲伤,我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狠狠瞪向他:“宇文珩!你……”
“闭嘴!”他厉声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压,瞬间扼住了我所有的反驳。他深潭般的黑眸如同淬毒的寒冰,冷冷扫过我的狼狈,“想活着见到梁帝,就把你那点没用的眼泪和脾气给本王收起来!再添乱……”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弧度,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我的脖颈,“本王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下去,陪那些枉死的忠魂!”
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情绪。我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悲愤、屈辱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盈满眼眶却倔强不肯再落的泪水。
阿牛紧张地稳住船篙,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船头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男人,又迅速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撑篙,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发泄在手中的木杆上。
小船再次恢复了相对平稳的航行,只是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冰冷,如同结了冰的河面。我抱着膝盖,将身体蜷缩在船尾最狭窄的角落,额头抵着冰冷的船板,那撞出的包一跳一跳地疼,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时间在单调的撑篙声和河水呜咽中缓慢爬行。寒冷、疲惫、额角的剧痛、紧绷的心弦……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拖拽着意识。视线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如同坠了铅块,不断打架。
不能睡……不能……
然而,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最终淹没了所有抵抗。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冷宫西苑,残阳如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那个被铁链锁在石柱上的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墨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心口处,一道狰狞的靛青狼首图腾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凶兽。
他抬起头,凌乱发丝间,一双深潭般的黑眸死死盯住我,里面翻涌着刻骨的仇恨、不屈的野性,还有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
(内心自白:是他!那道鞭痕……)
我手中紧握的、沾着血污的蟒鞭仿佛有千斤重。耳边是内侍尖利的呵斥:“殿下!这贱奴胆敢冲撞凤驾!抽死他!抽死他!”
不……不是的……我只是……
画面陡然碎裂!
猩红!铺天盖地的猩红!
金銮殿前的汉白玉丹墀,被粘稠的、刺目的鲜血浸透!顾师花白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血泊中,那双总是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穿着熟悉的朝服……
“清君侧……护国本……”
皇兄萧景琰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血色的宫殿中回荡。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明黄的龙袍刺眼夺目,手中染血的宝剑还在滴落着温热的血珠。他的目光扫过殿前的尸山血海,最终,如同冰冷的毒蛇,锁定了躲在巨大蟠龙柱后的我!
“令仪……我的好妹妹……轮到你了……”
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咽喉!我转身想逃,脚下却如同陷入粘稠的血沼!冰冷的剑锋带着死亡的气息,破空而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喉咙!
我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额角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而突突作痛。眼前依旧是低矮破旧的芦苇席船篷,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和呼啸的河风。
是梦……是噩梦……
然而,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皇兄冰冷的目光,却如此真实,如同跗骨之蛆。
就在惊魂未定之际,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住了我的肩膀!
“闭嘴!嚎什么丧!”
宇文珩冰冷压抑的低吼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已从船头转过身,半蹲在我身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深潭般的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骇人的怒焰,里面翻涌着被打扰的暴戾和一种……被那声尖叫刺穿耳膜的极度烦躁。
(内心自白:该死!这女人是属夜枭的吗?!睡个觉都不安生!)
他靠得极近,浓烈的血腥气、药草味和属于旷野的雄性气息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按在肩头的手掌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衫,瞬间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冰冷,却也带来了另一种致命的危险感。
我浑身僵硬,如同被猛兽利爪按住的猎物,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了不耐与怒意的脸,大气不敢出。
僵持只持续了一瞬。
宇文珩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靠得太近,那滚烫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额发。
他猛地撤回手,如同被无形的尖刺蜇到,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僵硬,重新在船尾狭窄的空间里坐下。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背对着我,而是侧身靠在另一侧的船帮上,一条修长有力的腿随意地曲起。
“再鬼叫一声,”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我惊魂未定的脸,“就把你扔下去喂鱼!睡觉!”
命令般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睡觉?在这颠簸的船上,在这冰冷刺骨的寒风里,在这引狼入室的巨大忧虑和血淋淋的噩梦之后?
我蜷缩着,抱着依旧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双膝,额角的疼痛和浑身的冰冷如同无数细针在扎。睡意早已被彻底驱散,只剩下无边的惊惶和疲惫。
船篷外,河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吹得芦苇席哗哗作响,如同鬼哭。小船在暗流涌动的河面上起伏不定,每一次颠簸都让心悬到嗓子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颠簸中,宇文珩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极其不耐烦的腔调:
“靠过来点。”
我愕然抬头。
昏暗中,他侧着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绷紧,深潭般的黑眸望着船篷外翻涌的迷雾,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
(内心自白:麻烦!抖得跟筛糠似的……看着就烦!冻病了更麻烦!)
见我没动,他浓黑的眉峰不耐烦地拧起,猛地转过头,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黑眸狠狠瞪向我:“聋了?本王说,靠过来!枕着腿!再抖下去,船都要被你晃翻了!”
枕……枕着腿?!
这荒谬的要求如同惊雷,瞬间炸得我脑中一片空白!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混杂着极度的羞窘和难以置信。
“你……你休想!”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恨不得嵌进冰冷的船板里。
宇文珩眼底寒光暴涨,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再次弥漫开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本王愿意让你这身腌臜碰我?”他嗤笑一声,声音淬着冰碴,“要么自己滚过来,要么本王把你捆成粽子塞过来!选!”
赤裸裸的威胁!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全身。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看着他眼中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蛮横,再衡量此刻的处境和那冰冷的杀意……
(内心自白:忍……萧令仪!为了父皇……忍下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如同奔赴刑场般,一点点挪动着僵硬冰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屈辱感,朝着他曲起的那条腿靠近。
那滚烫的体温如同一个小型的暖炉,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清晰可感,在这冰冷的河风中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可这温暖,却来自最危险的源头。
终于,僵硬冰冷的额角,带着那个肿痛的包,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轻轻抵在了他结实有力、隔着粗布裤料依旧能感受到惊人热力的大腿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冰冷疼痛的额角,那剧烈的跳痛竟奇异地缓解了些许。
(内心自白:啧……果然冻得像块冰!麻烦!)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低、带着浓浓嫌弃的轻哼。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船篷外翻涌的迷雾,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不洁与不适。
小船依旧在颠簸,冰冷的河风依旧在呼啸。然而,额角传来的那点坚实而滚烫的支撑,却如同狂涛中的锚点,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恐惧与屈辱中,硬生生凿开了一小片令人心悸的、带着致命暖意的方寸之地。
引狼入室……
枕着狼王的膝。
这究竟是深渊前的喘息,还是沉沦的开端?
我闭上眼,身体因极度的疲惫和这诡异的暖源而无法控制地微微松懈。混乱的思绪在冰冷的河风与额角滚烫的触感之间拉扯沉浮,最终沉入一片光怪陆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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