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空间

十一点，江尧回来了，在玄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江诚和宋昭每天轮流着开车接他回家，搞得两人每天六点下班也要忙到近十二点才能睡。宋扬在心里为他们俩打抱不平，当然，也有羡慕，和嫉妒。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三人轻小的聊天声，宋扬听不清，只觉得吵得心烦。她知道她不该对这个哥哥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毕竟他和她接触很少，也没对她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就是讨厌。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门缝里透出来丝丝光亮把房间照亮了一些。六点多在学校吃过了晚饭，但现在已经要饿死了，如果那种发灰干巴的米饭和几根怪味凉菜也被叫做晚饭的话。想也不用想，江尧肯定在外面吃着宋昭做的夜宵，可能是番茄牛腩面，或者是蒸饺，或者一盘水果，然后边吃边和他俩闲聊。她不想看见他，跟他又不熟，总不能出去说一句“我也想吃”，这未免太尴尬。

烦。真烦。要是他住校就好了，江诚和宋昭也不用忙到这么晚，她也不用快睡着了还被吵醒。明明他的高中又不比她的初中离家远多少，凭什么她就得自己骑车回家？

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隔壁卫生间传来水流声，他在洗澡。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一天到晚都见不到面，甚至江尧的高中单休，一周只有一天能看见他，但她能强烈感觉到他的存在，像海里恶心的藤壶，不知不觉入侵着她的生活，等她发现时，已经黏了她一身。早上开燃气灶，碗筷叮当，出门，晚上进门，说话，洗澡，睡觉前“啪”的关灯声……搅得她心烦意乱。戴上耳塞，蒙上被子，睡了。

江尧从没把宋扬放在眼里，他一个高中生，跟一个初中生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虽然宋扬没惹到他，但他还是不免心生厌恶。他讨厌江诚，当初他百般阻挠他和宋昭在一起，他才不想和两个陌生人生活，现在，鉴于她和江诚的关系，他不好说什么，也就只好把怨气撒到这个妹妹身上，幸好不怎么能看见她，不然他可能会掌控不了自己的嘴。

整理完最后一道错题，他回房关灯睡觉，明天五点半得起床。大爷的，等上了大学，他一定走得远远的，每天睡它个天昏地暗。

宋扬和江尧是重组家庭兄妹，和很多重组家庭一样，相处不好。

宋扬的爸爸在她十二岁那年被人杀死了。她爸爸是一名胸外科医生，在一次手术后被以前一个病人的家属刺伤，因为几个小时的手术后身心俱疲，没躲开，最后不治身亡。

江尧的妈妈生下他后没多久就羊水栓塞去世，从小被他爸爸抚养长大。

江诚和宋昭是在商业场上认识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久就结婚了。

宋扬和宋昭大吵了一架，问她，为什么爸爸才去世没多久就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她接受不了喊一个陌生人爸爸，更接受不了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哥哥，她才不要多出一个人分走她应有的遗产和宋昭全部的爱。她哭得声嘶力竭，吼她，骂她，最后求她，不要结婚，不要结婚好不好。可是宋昭只是沉默。她并不是没有独自抚养宋扬长大的能力，但她又无可奈何地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并且，他的条件很好，会给宋扬更好的未来。她最后和宋扬抱在一起，说，让我追求我的人生，好吗。

宋扬流下最后一滴泪。好。妈妈。

江尧也一样，不过也没阻止得了。他默默在心里嘲讽，呵，当初妈妈为了给他生个孩子，连命都没了，他倒好，转头就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又止不住对妈妈怜惜，觉得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还失去了生命，也太可怜。不过他也怪过自己，要是妈妈没生他，也就不会死了。不过至少江诚不是出轨，说有多大罪孽倒也不至于。而且，那个女人也是丧偶，带着一个孩子，和他同病相怜。

两家人搬进了新家。宋扬也从岳宋扬改名为宋扬，似乎彻底抹掉了宋扬生父的存在。初一的宋扬和高一的江尧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其实江尧对宋昭不算差。他从小就没有妈妈，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后妈，尽管不习惯，但总归比没有要好，甚至有时候觉得她还挺好的，只是那个小孩子不太讨人喜欢。宋扬一开始对他们父子可谓是极端厌恶，从未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有时还会弄得江诚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孩子叛逆期到了，实则晚上在心里偷偷抹泪。

两人爆发的第一次争吵，是因为争夺书房的使用权。

宋扬比江尧先来到这个新房，因为高一提前去军训，期间他住校，开学前两天他才搬来。宋扬早早把书房堆满了自己的东西，书，手办，画架，满意地看了一圈，转身走了。一天下午放学回来，推开书房门，就看见江尧正坐在她的椅子上看书，布局已经和原来两模两样，她的东西全都堆在桌子一旁，书架上的书也被搬下来摞在地上。

江尧看见门口的她，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好像不是他弄的一样。

宋扬立在那里，浑身气血上涌，声音几乎颤抖。“你干嘛！”宋扬大声问。“看书啊。”江尧十分平静。“谁让你动我东西的！”看着面前气得像河豚一样的小孩，江尧想笑。“哦，忘了跟你说了，这书房是我的。请你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怎么就是你的了，写你名字了？”“我是高中生，需要良好的学习环境。”“放屁，你房间本来就比我大，明明有一张桌子了，还要书房干嘛？”“桌上是我的模型，你没看见吗？”宋扬简直快被气疯了，喘着粗气，差点说不出来话。“你…我…我房间就一个小梳妆台，你把书房占了我在哪里学习！”“那你自己想办法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哦对了，少看点你那些垃圾。”他捡起手边的一本言情小说，假意翻着。

宋扬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把夺下。“别碰我的东西！”望着比她高一个头的人，“……垃圾？呵，是啊，就是垃圾，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啊，看点尼采加缪马克思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还有，你瞎啊，那么多名著你看不见吗？”她搬起地上的书往书桌上放，江尧的试卷被压得皱巴巴，笔也被震得掉了下去。

江尧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干什么？”宋扬自顾自地胡乱往书架上塞自己的书，并且嫌弃地把江尧的书拨到地上。“布置我的空间啊。”头也不回。下一秒，就被抓住手腕往外拖拽，宋扬惊诧，“放手……放手！”她挣脱不开，青年和小孩的力气差得太多，“凭什么，这是公共空间，凭什么我不能用！”手腕被握得生疼，手掌都因血液不循环而微微发紫。宋扬抓住机会往他手上咬去，江尧躲之不及，松开的时候手腕上一个深深的牙印。

“呵……”江尧要被气笑了，“你属狗的吗？”“猜错了……属猴！”两人针尖对麦芒，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宋昭和江诚下班回来，才暂时熄火。

最后，这件事以两人共用书房结束。江诚添置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新桌子和书柜，连位置也要平分阳光。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和平相处呢，真是愁人。

两人的战争，因这件事，真正从心理战升级为公开冲突，并且持续长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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